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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莫言作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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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金伸出手,说: 
  “给个价吧!” 
  秃头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用袖管盖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斗小声说: 
  “这是规矩,买卖牲口,从来都是摸指头讲价钱。” 
  秃头和卖驴人的脸上都有丰富的表情,好像两个表演哑剧的演员。 
  莫言观察着他们的脸,感到很有趣。 
  秃头一抖胳膊大声说: 
  “就是这个数了,到了顶啦,一个子也不能加了!” 
  卖驴人也抖抖胳膊,说: 
  “这个数!” 
  秃头人挣出手,说: 
  “我说了,一个子也不加了,不卖你就牵走!” 
  卖驴人叹了一口气,大声说: 
  “孙秃子呀孙秃子,下了阴曹地府,让野驴啃死你个杂种!” 
  秃头反相讥: 
  “先啃死的是你这个驴贩子!” 
  卖驴人把驴缰绳解下来。买卖做成了。 
  秃头喊:“嫚她娘,给金大爷倒碗酒来。” 
  一个浑身油腻的中年妇女端着一大白碗酒出来,递给卖驴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着那女人,说: 
  “嫂子,今日可是两头黑叫驴,那两根花花驴屌够你咬会儿了。” 
  女人啐了他一口,说: 
  “有多少那玩意儿也轮不到我咬,你屋里那个人就好那一口呢!” 
  老金哈哈大笑着,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递还妇人,将驴缰绳往腰里一缠,大声喊: 
  “秃子,过半晌我来取钱。” 
  秃头说: 
  “去忙你的吧,别忘了买根‘钱肉’去孝敬崔寡妇。”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轮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说着,大步走进店堂,从柜上穿过,走上驴街。 
  秃头紧手紧脚地拾掇家什,准备杀驴。他对李一斗说: 
  “兄弟,您和记者靠边站,别溅了身上污秽。” 
  莫言看到,那两头解了缰绳的毛驴竟老老实实地挤在墙角,不跑,不叫,只把身体颤抖。 
  李一斗说: 
  “无论多凶的驴,见了他就只剩下颤抖的份儿了。” 
  秃头提着一柄血迹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驴腚后,抡起来,在驴蹄与驴腿的结合部敲了一下,那头驴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挥动木槌,又在驴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那头驴便彻底放平了,四条腿挺得笔直,像四根棍子一样。另一头驴依然不跑,只把一颗驴头死劲抵在墙上,仿佛要穿墙出去一样。 
  秃头拖过一只铁盆,放在倒地驴的颈下,然后持一把虎口长的小刀,挑断了驴颈上的血管子,紫红色的血喷到盆里 
  看完了杀驴,莫言跟李一斗走上驴街。莫言说: 
  “够残酷的。” 
  李一斗说: 
  “比之过去,这已经是超级温柔了。” 
  莫言问: 
  “过去还能怎样?” 
  李一斗说: 
  “清末这驴街上有一家驴肉馆,烹炒的驴肉最香,他们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上边盖一块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圆洞,把驴子的四条腿下到圆洞里,驴子就无法挣脱。然后用滚水浇驴,刮尽驴毛。食客们要吃驴身上哪块肉可随意选,选定后即下刀割取。有时把驴肉卖光了,驴还在苟延残喘。你说残酷不残酷?” 
  莫言咋舌道: 
  “是够残酷了。” 
  李一斗说: 
  “前不久薛记驴肉馆恢复了这种驴的酷刑,一时顾客盈门,市政府出面禁止了。” 
  莫言道: 
  “禁得好!” 
  李一斗说: 
  “其实,那样做,驴肉并不好吃。” 
  莫言道: 
  “你岳母说动物临死前的恐惧心情会影响肉的质量——这是你在小说里写过的。” 
  李一斗说: 
  “老师的记性真好!” 
  莫言说: 
  “我吃过‘红烧活鱼’,那鱼的身体热气腾腾浇着卤汁,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好像说话一样。” 
  李一斗说: 
  “这种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这方面的专家。” 
  莫言说: 
  “你的小说中的岳父母与实际生活中的岳父母有多大差别?” 
  李一斗红着脸说: 
  “天壤之别。” 
  莫言说: 
  “老弟胆子够大的,万一你的小说发表了,你夫人和你岳父母非把你红烧了不可!” 
  李一斗道: 
  “只要小说能发表,我甘愿被他们红烧,清蒸也行,油炸也行。” 
  莫言道: 
  “那不值的。” 
  李一斗说: 
  “值的。” 
  莫言道: 
  “今晚上我们好好谈谈吧,你能行,你的才华绝对超过我。” 
  李一斗说: 
  “老师过奖了。” 


  午宴在一尺酒店举行。 
  莫言坐贵宾席。市委胡书记坐东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里的重要干部。余一尺和李一斗也陪宴。余一尺经多见广,很潇洒,李一斗则手脚无所措,很不自然。 
  胡书记年纪约有三十五岁,国字脸,大眼睛,留背头,油光满面,仪表堂堂。言谈不俗,且透着一股威严。 
  酒过三巡,胡书记还有几桌客人要陪,起身离席。宣传部金副部长把盏劝酒。半个小时后,莫言就头晕眼花,嘴唇发了硬。 
  莫言说: 
  “金副部长……想不到您是个这么优秀的人……我还以为您真是个……吃小孩的恶魔呢……” 
  李一斗满面汗水,慌忙打断了这个话头,高声说: 
  “我们金部长吹拉弹唱样样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铜声铜气,不让裘盛戎!” 
  莫言说: 
  “金部长,来一段……” 
  金副部长说: 
  “献丑了!” 
  他站起来,清清嗓子,石破天惊,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强权、反腐倡廉的戏文唱下来,脸不红,气不喘,双手抱拳,说: 
  “见笑了!” 
  莫言高声喝彩。 
  金副部长说: 
  “请教莫老师,为什么要往酒里搀尿?” 
  莫言红着脸说: 
  “小说家言,何必认真?” 
  金副部长说: 
  “我敬三杯,请莫老师唱一段‘妹妹大胆向前走’。” 
  莫言说: 
  “酒也不能喝了,歌也不会唱。” 
  金副部长说: 
  “男子汉大丈夫,对酒当歌,来来来,我先喝!” 
  金副部长把三个酒杯紧凑着放在面前,依次倒满,然后低头长吸,抬头时,用嘴巴把三个杯子叼起来,再把头往后仰,让杯子底朝天,最后,低头把杯子放下。 
  一位陪酒的干部说: 
  “好!‘梅花三弄’!” 
  李一斗说: 
  “莫老师,这是金部长的绝活!” 
  莫言说: 
  “精彩!” 
  金副部长说: 
  “莫作家,请吧!” 
  三只杯子摆在莫言面前,倒满了酒。 
  莫言说: 
  “我可不会什么‘梅花三弄’。” 
  金副部长宽容地说: 
  “一杯一杯喝也行,别难为莫老师。” 
  莫言喝干了三杯酒,头晕得很厉害。 
  众人催莫言唱歌。 
  莫言感到嘴极不方便,嘴唇和舌头互相牵扯。 
  金副部长说: 
  “莫作家,只要你唱一段,我喝个‘潜水艇’给你看。” 
  莫言便鬼腔鬼调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哇……没唱完就把酒喷出来了。 
  众人一齐叫好。 
  金副部长说: 
  “好,我喝个‘潜水艇’。” 
  他先倒了一大杯啤酒,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后把那杯白酒沉入啤酒杯中,最后,他端起啤酒杯,把啤酒和白酒全喝干。 
  这时,一个女人大声说笑着走进餐厅: 
  “哈哈,作家呢?让我敬他三碗!” 
  李一斗在莫言身旁低声说: 
  “王副市长,海量!” 
  莫言看到,那迎面走来的王副市长四方大脸,又白又嫩,双眼流波,宛若秋水,衣裙翩翩,恍若人物汉唐时。 
  莫言想站起来表示礼貌,却不由自主地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在桌子底下听到王副市长响亮地说: 
  “怎么了大作家?躲起来了?躲起来也不行,把他拉出来,喝,不喝就捏着鼻子给我灌!” 
  两只强有力的胳膊把他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他看到王副市长用那只像粉藕一样的玉手,端起一个盛满酒浆的粗瓷大碗,递到他的面前,雄赳赳地说: 
  “干!” 
  莫言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大嘴,让那仙人一样的王副市长把那一大碗酒灌下去,他听着酒水沿着自己的喉咙往下流淌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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