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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莫言作品-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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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匆匆看了一遍那几张纸,然后闭上眼睛,手指下意识地弹着纸张,纸张发出啪啪的脆响。他睁开眼说: 
  “我决定了!” 
  “您决定了什么?”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猜不到我决定了什么?” 
  “学生才疏学浅,参悟不透老师的玄机。” 
  “陈词滥调!”他不悦地说,“我要到白猿岭上去,寻找猿酒。” 
  潜意识里有一阵兴奋不安的情绪在涌动,我感到期待许久的事情即将发生了。平静如死水的生活即将掀起波澜,一个趣味盎然的佐酒话题很快就要传遍酒国,并因此使酒国市、使酿造大学、使我本人笼罩在富有浪漫色彩的文学与俗文学相结合的气氛中。而这一切,源于我在市图书馆的偶然发现。我岳父即将去白猿岭上寻找猿酒,而紧随着上岭的,是一批又一批寻找我岳父的人。但我还是说: 
  “老师,您知道,这种文章多半是无聊文人的臆造,只能当成幻想小说看而不能认真。” 
  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抖擞着精神,宛若一位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他说: 
  “我的决心已下,你不要啰嗦了。” 
  “老师,这么大的事,您应该和我岳母商量一下。”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说: 
  “她与我已没有任何关系。” 
  他摘下了手表和眼镜,就像走向床铺一样走向门口,毫不犹豫拉开门,并且毫不犹豫地、重重地从外面带上了门。这层薄薄的板立即把他与我分割在两个世界里。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奔涌进来的风声雨声闪电声、冰凉潮湿的雨夜气息伴随着关门声突然中止。我呆呆地站着,听到他的穿着拖鞋的脚与水泥楼梯上的沙土与废纸摩擦发出的嚓啦声渐渐减弱,直至消逝。我岳父的客厅因为走了他而变得空空荡荡,尽管我高大健壮地站在客厅中央,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人,连一根水泥桩子都不如。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便像幻觉,但这不是幻觉,他的手表、眼镜还余温未消地伏在茶几上,那两张我亲手递给他的复印纸还错杂着贴在沙发上,他亲昵过、抚摸过的酒瓶与酒杯还孤凄地站在饭桌上,日光灯的镇流器还在发着噬噬的鸣叫,壁上的老式挂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转动。而且我还听到、虽然隔着一道门,我岳母在她的房间里,一定是伏在床上,脸贴在小臂上,用鼻子和嘴巴,发出啼嘘啼嘘的、像农妇喝热粥一样的声音。 
  我思考许久,决定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于是我先是试试探探地、后来便是果断地敲打起门板来。在我敲打门板声的间隙里,我听到她的唏嘘变成了响亮的抽泣,并且还有擤鼻孔的声音,她把擤出来的东西擦在了什么地方呢?这个毫无实际意义的念头固执地在我脑海里跳动着,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拂赶不去。我明白她已经清楚地了解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还是用极不自然的腔调说: 
  “……他走了……他说他到白猿岭上寻找猿酒了……” 
  她擤了一下鼻涕。鼻涕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停止哭泣。通过悉索的声响我仿佛看到她已经离开了床铺,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门板,也许是望着墙壁,墙上悬挂着那幅我曾经欣赏过的她与他订婚时的照片。照片镶嵌在一架黑色的雕花木框里,宛若一幅供后人追忆的祖先遗照。在那幅照片留住的时光里,我岳父还是个潇洒的年轻人,翘起的嘴角表现出性格中的幽默与趣味,他的头发一分为二,中间那白线像一条锐利的刀疤,仿佛那头颅也曾被一劈两半过。他的脖子倾斜着,倾斜到我岳母头颅的上方。他的尖削的下巴距离她发丝平滑的头顶约有三厘米,这既象征着夫权又象征爱情。在必不可少的夫权和爱情的压迫下,她的脸是圆圆的,浓浓的眉毛,愣头愣脑的鼻子,结实的、朝气蓬勃的嘴巴。那时节我岳母颇像个男扮女装的俊俏小伙子,脸上还保留着不畏艰难、敢于攀登的采燕人后代的某些痕迹,与她目前的杨贵妃式的肉艳娇慵气派毫无继承性。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和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令中华民族脸上无光的丑女儿?母亲是牙雕,女儿是泥塑。我相信这个问题迟早会有答案的。那镜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没的蜘蛛在上边结了一些精巧的网络,网络上沾满白色的灰尘。我岳母凝目历史陈迹脑子里想什么?也许在追忆往昔的幸福岁月?但他们是否曾有过幸福岁月我可不知道。根据我的推论,一对能将夫妻关系保持数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静的、能克制感情的人,这样的人终生体验的幸福顶多是一种类似黄昏的、缓慢的、暧昧的、苦涩的粘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样味淡色浊。而两个结婚三天便离婚的人,一定是两匹红鬃烈马,他们的感情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他们的感情能将他们周围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头,是热带风暴,是凌利的剑,是猛烈的酒头,浓笔重彩,这样的婚姻是人类的精神财富,而前者却变成了粘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类的灵悟,又延缓了历史发展的进程。所以我推翻我刚才的猜测:我岳母凝视历史照片时并不是在追忆她逝去的幸福岁月,而很可能在回忆我岳父几十年中让她恶心的一桩桩恶迹。事实马上就会证明我的猜测是准确的。 
  我又敲了一下门板,说: 
  “……您看怎么办好?是去追他回来,还是向学校领导报告?” 
  她沉默了一分钟,绝对地沉默,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发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样,与她的年龄、她的身份、她的一贯的雍容华贵的作派极不相称,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担心她会想不开像一只煮熟的天鹅一样,赤条条地悬挂在房间的某个钉子上,是那个悬挂像框的钉子上?是那个悬挂挂历的钉子上?是那个悬挂帽子的钉子上?两个太纤细,一个既纤细又矮,都无法承担我岳母风华雪月的肉体,因此我的恐怖纯属多余。但她这种崭露头角的啼哭的确令我胆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频频敲门的手段关闭她的喉咙。 
  我并没有单纯敲门,而是一边敲门一边说一些疏通开导的话,我岳母此时是一团纠葛不清的骆驼毛,我必须耐心地用节奏分明的敲门声和通经活络的五加皮酒一样的话语把她理顺。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大概说就是:岳父的夜奔白猿岭是他多年来的夙愿,他是个为了酒不惜身家性命的人。我还说他的出走与岳母无关。我还说他很可能找到猿酒,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使丰富的酒文化更丰富,开创人类酿酒史的新纪元,为国家争光彩,为民族长志气,为酒国创利润。我还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上猴山何觅猿酒?而且我相信,不管我岳父此行能否找到猿酒,他最终都会回来,回到您的身边与您相伴白头到老。 
  我岳母尖叫着说: 
  “我不希罕他回来!我讨厌他回来!我恶心他回来!他最好死在白猿岭上!他最好变成一只遍体生毛的猴子!” 
  她的话让我毛骨悚然,冷汗从我的所有的毛孔中沁出。在这之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俩生活不和美,有一些鸡零狗碎的摩擦,但绝对想象不到我岳母对我岳父的仇恨超过了贫农下中农对地主的仇恨,也超过了工人对资本家的仇恨。于是几十年培养起来的“阶级仇恨重于泰山”的信条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竟能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这无疑是一种美,一种对于全人类的伟大贡献。它多么像一朵盛开在人类感情的沼泽地里的紫红色的、剧毒的罂粟花,只要你不想去动它,去吃它,它就是一种美的存在,具有善良友爱之花所无法比拟的魅力。 
  接下来我岳母开始倾诉我岳父的罪状,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她说: 
  “他能算个人吗?能算个男人吗?几十年来,他把酒当成女人,他开了用美女喻美酒的恶例,于是饮酒便具有性交的含义,于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性欲施加到酒上、酒瓶上、酒怀上……” 
  “李博士,其实我并不是你的岳母,我终生未生育——怎么可能生育呢——你的妻子,是我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弃婴。” 
  真相大白。我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 
  “你是聪明绝顶的人,博士,眼里探不进砂子去。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一点你一定早有觉察。正因为如此,我想我可以跟你成为亲密朋友,对你倾诉衷肠。博士,我是女人,不是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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