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实在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他被“围剿”得无以解脱时,祖父总是愤然走来,也不向任何人招呼,牵了他的手,说声:“天都黑了,去洗了睡吧。”他便任由祖父牵走。
此后,祖父就格外关照他起来。祖父的方式不是言语,而是无声地看护。祖父是珠玑公社兽医站的老兽医,在地方上的地位就像他的两撇“八字胡”一样孤傲。他们家离珠玑街上约两公里的路程,祖父每天背一只方正的人造革药箱步行去上班。以前,祖父因为出诊,下班回家没有定时,现在每天准时下班,下班的时间比他放学回家晚“两百米”的距离: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祖父便在“两百米”外的后面跟随。
这天放晚学回家,他经过河堤外的绿水潭,水潭的面上突然地亮出一片小脑袋,晃晃荡荡,一起冲他狂喊:“刘迷气”、“刘迷气”、“刘迷气”……活像煮沸了的一锅乱粥。
在他们江汉平原的乡下,“迷气”一词的“迷”读作méi。“迷气”常常被许多少不更事的小孩或一小撮老不明理的成|人用来嘲笑那些因过于沉迷而失去常态、仿若且痴且呆的人。他深知自己心里明亮得很,但他不想理睬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只管走自己的路。
第一章 无法知道2(2)
突然,一个赤条条的男孩从水里冲到岸上,张开胳膊拦在他面前,满身水珠顺着小鸡鸡流成一条线。他不抬头去理他,继续向前走。那条光着的身子则一边倒退,一边拿手在他眼前晃动,嘻嘻地笑道:“看得见吗?看得见吗?”
他停下,缓缓抬起头,看清这家伙是大他四岁的马宏达——“马脸”马老师的独子!那一刻,他似乎想了一下,终于迟疑而稳重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马宏达捂着脸,愣了片刻,惊叫道:“妈的个巴子,你不是‘迷气’!”一面像一只疯狂的螳螂扑向他,抓住他的两肩,将他摔倒,骑到他的身上。
正当马宏达抡起拳头时,远处传来祖父的一声大喝:“住手!你这狗杂种!”
()免费电子书下载
马宏达抬头一看,拔腿便跑。祖父冲过来将他扶起,丢下药箱,向马宏达追赶而去。马宏达沿着绿水潭周围跑,祖父越追越近。水潭里的“小脑袋”们快乐地大叫:马宏达加油!马宏达加油!很快,叫声越来越低,当祖父一把抓住马宏达,随即举起,将他投入潭里时,那片“小脑袋”霎时变成一群“光屁股”,纷纷抓了岸边的衣服,向四野逃散而去。祖父将马宏达投入潭里,自己也跟着跳下水去,很快又将马宏达从水底托起,让他“啊扑啊扑”地往岸边游……然后,祖父的“八字胡”也塌下了,带着一身嘀嘀嗒嗒的水珠,牵住他的手,回家去。
这天傍晚,祖父坐在禾场上的小方桌边,正就着一碗油盐豌豆喝酒,马宏达的“马脸”老子马老师来了。这回显然不是来“家访”的。马老师站在小方桌对面,开始好像有些脾气地唠叨些什么,见祖父的“八字胡”渐渐翘起,搁在桌面上的一只拳头越握越紧,只好改口:“您老是长辈,怎么教训这小子都行,单单不该骂他‘杂种’!您这不就是揭我的疼处……”祖父的拳头就悄然松开了。
马老师悻悻地走后,祖母冲过来,一把抢了祖父的酒杯,将酒泼在地上,骂道:“你这老抽筋的,哪里像是长辈人!骂谁是‘杂种’都行,怎么能骂马老师的儿子是‘杂种’呢?”祖父倒也和气,哧哧地偷笑,却嘟哝了一句:“骂就骂了。”
从此,“小脑袋”们被祖父震慑了,不再有人敢言“刘迷气”三个字。偶尔有几颗脑袋蓬在一起嘀咕,同班的胖子李黑牛就会来向他打一个小报告,内容大多也是十分间接的说法,而远处的“小脑袋”们见李黑牛靠近过他,迟早会找了机会蹭到他面前,说声“我没说什么的呀”。渐渐地,这事就在学校、队里、街上消化了。祖父照例去出诊,没有定时地回家。而他,倒是茫然和不安起来,时常会惦记起马宏达……觉得那天他“啊扑阿扑”得实在有些惨兮。
然而,他依然无法改变内心的状况,依然不与人说话,一面也隐约地觉察到家里人仍在背后为他操心。夏末的一天,父亲回到老屋。显然,这是母亲托人通知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父亲是学过中医又去省城武汉读了西医的医生,知道很多学问,人长得英俊,而且向来性情平和,是他神圣的慈父。见了面,父亲冲他微笑点头,他也冲父亲微笑点头,父亲没说话,他也不说话。吃饭时,全家人各自吃饭,刻意说一些闲话,不时发出笑声。父亲偶尔插话,偶尔往他的碗里夹菜,也不着意。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快,早早地搁下碗离座而去,只剩下他和父亲。父亲说“吃菜”,他便夹一块韭菜炒鸡蛋;父亲说“喝汤”,他就用匙子喝一口丝瓜鸡蛋汤;父亲说外国的小孩大都爱玩,他似乎“嗯”了一声。然后,父亲放下碗,摸摸他的头,起身走开去。
晚上,父亲和母亲一直在左厢房里说话。他听不清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但知道他们是在说他。他躺在隔壁的拖宅里,怎么也无法入睡。许久之后,父母的房门“吱”的一声响了,是父亲去到堂屋。他起身趴在门缝上向堂屋里看,见父亲从墙钩上取下他的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书本来,靠近油灯的火苗,一页一页地翻看,看到《 语文 》书的最后一页,停下了。父亲准是看到了那行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笔雕刻的仿宋字:
第一章 无法知道2(3)
人们都忘记了人是会死去的
父亲抬头朝油灯上点燃一支烟,吐出烟团,一层烟雾即刻弥漫在面上。父亲透过烟雾又去看那行字,看了一阵,缓缓地将书合上,单是望着油灯抽烟。父亲抽完烟,把所有书本拢起来,放回书包,再将书包平整几下,抠掉背带上黏附的几颗米粒,便挂回了墙钩。
翌日早晨,他起床后,看见父亲骑车向外地去了。
与此同时,他看到秋天的第一片黄叶叠着父亲驱车离去的背影旋转着飘落下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柳树叶次第飞旋,发出柔细的沙沙声,轻轻着地。在纷飞的落叶中,他感到时光渐渐被抹煞,死的黑暗无可阻拦地降临而笼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沉重,好一阵都迈不动了……什么时候,他走下河堤,于半坡处坐了下来。时光无言而寂静。有黄叶歇落在他的身旁,也歇落到他的身上和头上。河水静静地流淌,几片黄叶飘向河面,贴了河水,顺着水流而去。他的心口在惶恐地颤栗:祖母、祖父、母亲、父亲及至哥和自己先后如黄叶飘下,便是只有这小河年复一年的流淌!这是不能改变的!真的不能啊!他听到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法子!
第一章 无法知道3
惶恐是看不见的黑暗,却有一个光明的意念渐然聚合而凸显:这天还在,地还在;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还在;地上的土壤、河流、风雨还在;而树木总会在来年的春天醒来,长出绿叶儿;人则是旧人逝去,新人再来……如此虽然更显人世的悲怆,但人间毕竟是恒久的不灭!
他似乎终于抓住了最后的慰藉。
可是,时光并没有就此打住。
有一天的上午,老师说天上即将发生“天狗吃日”,全校师生一起跑到操场上去翘首以待,无不兴奋异常。一会儿,天狗果然咬住日头,天光陡然地暗淡下来,操场上即刻于阴暗中爆发出一片欢呼与雀跃。而他,却在阴暗中呆愣。及至天光复又明亮,日头从狗嘴里逃脱出来,他的脸色竟比“天狗吃日”的天光更加暗淡。他想,这太阳可是吃不得的呀!老师说,这是“日蚀”,是宇宙中的正常现象,并不是什么天狗吃了日头,而是日头被运行的月亮刚好遮蔽。他的脸色虽然因此回复了明亮,但心中已撂下一片疑云。
天地的怪相尚且没有即此而止。又一日,大地闷闷地颤动几下,教室里的黑板、讲桌、老师以及屋顶、门框、窗户一起摇晃起来。其时,同学们以为荡秋千一样好玩,老师却大惊失色,吆喝同学们赶快往操场上跑。同学们聚到操场上,虽略显慌乱,但照例为之惊奇而兴奋,无不叽喳地且说且笑。一会儿,有老师站在高板凳上大声讲话,却是与“且说且笑”文不对题的内容:同学们不要怕,这是微弱的有感地震,虽然大地震会导致山崩、地裂、房塌、人死,但江汉平原因为是平原而不会有地震发生。他权且相信老师,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