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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显仁四年六月十九日,正是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的盛夏之日,也是南岳遗民杜华进入南楚东宫的日子,作为一个五品太子承徽,按规例并无什么特别的迎娶仪式,不过是一顶软轿抬入东宫角门,安置在分配好的殿室,再等待太子召唤,太子可有承徽十人,这实在不是个显贵的品位。
辰时已过,盛夏的阳光有如泼墨一般挥洒而下,照得翔鸾殿外的宫道白花花,明晃晃的,好像一条炙热的河流,这时,就见一个黑点从光波尽头随波而来,守在殿门边的小内侍立刻眉开眼笑地扭过头,紧着嗓儿冲殿门里轻喊了一声,
“师傅,双喜回来了,怕是船到了宝宁渡口了。”
“哦?他回来了?”双福快走两步赶到了殿门口,探头张望着。他今天实在顾不得约束徒弟们的失控行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紧张,坐立不安。那个杜华虽只是个小小的五品承徽,却是南楚东宫迎进来的第一位内眷,而且,单就是那个人本身已经令人万分期待了,
“——师傅,”双喜跑到了近前才敢开声叫,脸上滚满了汗珠,也顾不上擦,“师傅,我看着船在宝宁渡口靠岸了,留下双惠在码头上照应,我自己先回来报个信儿。”
“你今儿可真会办差,自己不留下照应,倒把个百事不通的双惠留在码头,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就准备着卷铺盖吧。”双福一边埋怨,一边偷偷往内殿里瞄,心里紧紧地揪扯着。
自从回到了东宫,明霄从未提及杜华,仿佛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这回事一般,倒是明浩来了几回旁敲侧击地打探情况,都被明霄连削带打地敷衍了过去,明浩虽悻悻的,但看到明霄不把那人放在心上,也就无心深究了,听说为了青鸾娶亲之事明浩和王上还闹了场不痛快,唉,双福叹口气给双喜使了个眼色,
“你快去长华殿看看,双敏虽是个晓事的人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心慌,那杜华可不是一般的人,可别叫人挑出毛病来。”双福搓着双手,来回踱步。
双喜惊异地望着师傅,心里也开始慌跳起来,自他入宫为侍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双福如此无措,南楚东宫是个什么贵重的所在,师傅竟然担心会被杜华挑了错处!不过一想到那人轩昂挺拔的身姿,双喜也就明白师傅的良苦用心了。
“师傅,殿下还是要将杜承徽安置在长华殿呀,那里离咱们翔鸾殿也太远了,在顶南边儿,都快到山脚下了。”
双福听了眼神一暗,“双喜,别胡言妄论,殿下决定了的事咱们插不得嘴。”
双福自己心里却也十分不安,那长华殿本为斋殿,地处大兴宫最南端,与翔鸾殿正好一北一南隔着整个广大的东宫,平时更是人烟罕至,
“可是,师傅——”双喜还要争辩,却见双福脸上阴沉沉地像要下雨,就赶紧闭嘴,抹了把汗往殿外跑去,“师傅,我去长华殿守着了。”
双福冲他摆摆手,待要去回禀武王,却听从内殿中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双福惊得浑身一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进殿去,只见几个小内侍正七手八脚地捡拾着掉了一地的书,明霄紧皱着眉头,坐在窗前,玉白的面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双福,你这书架子是怎么收拾的,要找本书简直难如登天!”
双福笑眉笑眼地看着明霄,一边将捡书的小内侍轰出内殿,“殿下要找什么书?”
“就是……就是从那边带回来的……那本……那本……”明霄嗫嚅着声音越说越小。双福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更是笑得只剩一条线儿,随手在摆于窗下的软塌上翻检着,只一瞬便从锦垫儿下摸出一本书来,
“殿下,这不是在锦垫儿底下放着的嘛,您昨儿晚上还看来着的。”说着就递给明霄,明霄却赌气地不肯接,仿佛是被人撞破了心事。
双福暗笑着将书珍而重之地摆在塌边矮几上,——殿下一碰见那个杜华好像就变回小孩子了,动辄赌气耍赖使性子,可往深里想想,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好像只有在信赖喜爱的亲人面前才能放下伪装率性而为,因为知道自己被宠爱,所以才能任意妄为。
“刚才外面吵吵嚷嚷的,出了什么事了?”明霄明知故问,又故作随意地拿起矮几上的那艘沙船船模,握在手中却像握着一团火,——这——这小船虽做得精细,可他和君翔参研了很久,还是有许多不解之处想不通。
“是双喜来回报,说是杜承徽的船已经在宝宁码头泊岸了,双惠他们会接他入宫的。”
“嗯,那……很好……他倒是守信用……”明霄嘀咕了一声,忽然觉得失言,赶紧背转身子,烟水色的窗纱里筛进斑驳的阳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淡淡绯色,鲜鲜妍妍,双福瞧得呆住,殿下这些日子竟出挑得更加秀逸了,当真世所罕见,
“谁守信用呀?”一声戏谑的喊声忽然从门边传来,明霄和双福都惊疑地转身望去,却见明浩穿着一身降紫金绣的纱袍晃进了门,身后跟着两个龇牙咧嘴的小内侍,显见是刚才拦阻他时吃了苦头,
“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还躲在这里不去接你的承徽?”说着那明浩便一屁股挨着明霄坐在了矮榻上,复又趁着明霄愣怔时凑过去轻嗅他的颈窝,手也偷偷搭上了他的肩膀,
“……嗯……哥……你用的什么香……这么爽净……我那儿刚得了两瓶西夷的香液……端得迷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明霄轻轻推开,明霄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踱到书架前,
“浩弟不是要赶着回锦州吗?怎么倒有时间来闲逛?”
明浩一听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原大蜀遗兵遗将一直盘踞在川西,长此以往也恐养虎为患,父王派我去各川蜀郡县查看政务军防,我真是诚惶诚恐,近日便要再赶回去,可是——”明浩故意一顿,也站起身,薄唇上荡起一个浅笑,眼睛却犀利地盯着总和他保持数步之遥的明霄,
“——可是,我还没喝你的喜酒呢,怎么走得安逸?咱们俩兄弟一直相依为命,如今你成亲了,却连杯喜酒也不赏弟弟,可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你那个救命恩人杜华我也想见上一见呢,顺便喝一杯他亲自斟的酒。”
明霄站在书架前没有转身,玉色袍袖掩盖下的手指已紧紧攥成拳头,双福低眉顺眼地守在一边,心里却打起了寒战,
“呵呵呵……没想到浩弟竟对一个丑八怪有兴趣……我都懒得理他……你倒巴巴儿地要去找不自在。”明霄忽然转头,斜睨着明浩,似是怪他少见多怪,无理取闹。明浩愣怔地看着哥哥脸上一闪而过的明艳,不禁心尖儿麻痒,连带着身上也泛起一波波战栗,他想也不想便跃身而起窜到明霄身后一把揽住哥哥,“……哥……我对丑八怪自然是没兴趣……我只想着……”‘你’字还在唇边打转,他就急色儿地把嘴凑到明霄的颈侧,陶醉地深嗅着,却不料被明霄一掌推开:“——明浩,你,你在云浩殿如何胡闹我管不了,但此处是翔鸾殿,我说了算!”
明霄的声音不轻不重,但依然钟磬相击般掷地有声,明浩脸上青红不定,心内懊恼不休,脸上却荡起一个轻薄的笑,“大哥也知道我们云浩殿有得玩儿呀?什么时候过来一起热闹热闹?我不过就是和大哥讨杯喜酒,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明霄立在窗边远远看着他,敛容正色地说道:“后天便是夏至节,父王将亲率文武百官于城北方泽坛祭地,昨日起便要沐浴斋戒,浩弟不记得了吗?”
“呃……”明浩窘迫地瞪圆了一双俊眼,脸上又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汗珠滚滚而落,“自……自然是记得的……那就……就改日再喝喜酒吧……”明浩忽觉胸中憋闷烦乱,心脏没来由地急跳起来,他扯着襟口,一边皱紧长眉瞪着双福:“你们是怎么当得差,这么炎夏时节屋中竟无置冰吗?”
双福嘻然一笑,指指殿室内四个角落里放置的雪瓷兽鼎,“浩哥儿很热吗?那不是冰鼎嘛?还冒着寒气儿呢。”
明浩扭头看去,心里更是一拱一拱地窜火,额上的汗出得更密了,脑子里悠悠荡荡地旋转着,——该死的小元,只来了一下便又没了踪影,留下的逍遥丸已不够吃了!明浩恨得牙痒痒,脸上却挂起一个虚弱的笑,
“是呀,我从小最不耐热,今年好像又格外热些,”脸上在笑,心里早急慌慌的没着没落,恨不得立时便能吃下那消恨解忧的秘药,再压住小元往死里玩儿,——那小元长得美而脆弱,似乎天生便是供人蹂躏的。好在新近得了几个美童,虽远不及小元,但也凑合将就了,不然离了小元,还真出不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