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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虽然当时她是真诚看着他的,但这个模糊的答案还是让他纠结。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划上等号,元等于矿泉水,元等于方便面,每件事必须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喜欢他的店铺和存折。我们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于不可思议时,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
因为他无法撇开老婆,她表露出烦躁,这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见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小心谨慎,量入为出,和她周旋着。他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终归不是傻蛋,有时就是碰见她的手抚摸顾客的胳膊(就像看见她在人家身下呻吟),他也能稳住自己,那就让别人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去吧。
意外杀人事件(4)
这样的来往最终停息于夏末的一个夜晚。那夜他拉上卷帘门,到办公室行军床睡觉,却见她已卷着毛毯睡着了。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留在这里的,他这样想,咽了一口口水,挤挨上去,扳过来时,却望见她泪流满面,像是泼了一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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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以后也不来了。”她说。
“好好的怎么要走?”
“我决定了。”
也许是为了再度进入这美妙的肉身,他进行了大量劝说,她却总是摇头,他心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后通牒。他松开手,觉得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可恶过,然后听到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像两块石头生硬躺着,呆呆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远。忽而,窗玻璃哐当一声,掉下一块来,他惊坐起来,一道光芒射进他的眼洞,他慌忙扯毛毯盖她,那光芒却抢先一步照清那里。她像是夜晚稻田里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蛙。
“谁?”他恶狠狠地问。
“你哥,赵法文。”
赵法才说“没事,我哥”,踩着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软了,直到卷帘门被擂得山响,才颤巍巍走过去拉开门。他说:“哥,这么晚你要拿什么货呀?”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赵法文、赵法武、赵发全三个男汉和一个瘸掉的妇女像工作队轰隆隆开进办公室。
“说,怎么回事?”瓦妹大喊。
渺儿没有回答。
赵法才哀喊道:“没怎么回事。”
“没轮到你说。”
过了一会,渺儿说:“我和他好了。”渺儿说得庄重、威严,是当事实一样宣布的,因此赵法才能想象她当时眼睛是直视着瓦妹的。瓦妹扑在地上,说:“出这样的丑事,我没法活了。”大哥赵法文便打了渺儿一记耳光,赵法文说:“你不用看我,我不怕你。今天我们就给你一个结论。赵法才你过来,你自己说,你是谁的男人?”
赵法才像罪人一样走进光亮的办公室,不置可否,赵法文说:“你要说错了,我现在就打死你。”赵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后者喊:“谁是你的女人,谁愿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赵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来。
赵法才把三个哥哥的脸色逐一看了,躲闪着渺儿的目光,拍了下她的脸,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便重重抽了渺儿一巴掌,撤下手时,他见她头颅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凌辱,然后便转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静,仿佛彼此早已相隔万里,他追出来,她已似鬼魂涉阶而没。
那天后,赵法才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眼睛直勾勾,不愿吃不愿喝,抚摸钱就像抚摸枯叶,让人感觉一生为之奋斗的东西之虚无。人们说应该给他叫叫魂。
2000年10月8日这夜,是赵法才坐在朱雀巷这块湿石的第39天。天空像是一部怒海,压制着底下的苍生万物,不一会闪电连轴刺下,甚至照清纷飞落叶的茎脉,他狞笑着站起身,展开双臂,像年少的失恋者那样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式的大雨,可它们持久不来。
10点了,他才怅憾地走掉。
他转出朱雀巷,来到建设中路,路东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门前的台阶上,像映出一个黄格子,在那光芒里闪出最后一个顾客,是个衣着肮脏,身躯紧缩的中年人,他正像一个可笑的侠客夺路疾行。这时,超市收银员跑出来喊:“姐夫,他没付钱。”赵法才停下脚步,捉住对方的脖子,在意识到对方不是本地人后,傲慢地说:“听见没有,人家让你付钱呢。”
意外杀人事件(5)
金琴花
事后红乌镇很多人反应过来,他们并不认识金琴花,其意外就好似发现了一个潜藏多年的敌特。因此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设想她是上海籍劳改犯与本地妇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鳏夫的养女,或者是外迁者遗留的后裔,他们为此发生要命的争吵。
我们公安局曾张贴协查通报,但那个能带给她来历和归宿的亲戚最终没有出现。在巡警大队有份她的讯问笔录,发现她交代的住址是红乌镇青龙巷3号,但那只是租住地,房东和她连合同都没签。在她不再住在那里后,它悄悄倒塌了,人们撑着伞走在泥泞的街面,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枣树淹没在一堆巨大的尘土中。
我们熟知这个院子,院子的铁门由一把永固锁锁着,墙上扎满碎瓷片,院内立着一棵不再结果的枣树和一间红砖房,房门倒是常没关好,因此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些没长毛的孩子挤到铁门前,看她穿着红纱内裤走进厅堂,对镜妆画。
太阳落山时,她打开院门,走上青龙巷。青龙巷与冷清的朱雀巷不同,此时总是挤满下班的、收摊的和要回乡下的人,因此大家都能看见她打着缀满桃花的白伞,挎着巴掌大的皮包,摇着巴黎交际花才摇的小巧扇子,在唇部保持一个微笑的姿势,像皇后那样目不斜视、步态优雅地走过去。也许这时漂浮在她脑海的是煤气灯、椰子树、可乐瓶子以及圣奥斯汀教堂那样遥远的东西,但我们红乌镇人留意到的却是她火鸡一般明目的丑陋。
她梳着庞大的发髻,使本已宽阔的脸看起来更大;苍白的脸扑满浓粉,也许是扑狠了,又补些青,这样青里有白,白中泛青,竟像死了些时日的尸身;她还在宽大的唇线中央细描了豌豆那么大一块红;她穿衣服,裙子虽然宽大,却暴露出麻酱色丝袜裹紧的两条巨腿,而上身则特别不合时宜地罩上浓绿的紧身衣,这东西将平淡无奇的胸脯勒没后,在肚脐上仓促一收,露出一层沃似一层一共是三层的肚子来。人们微醉的目光最后往往落在这里,就好像有一片热乎乎的海怎么沉也沉不下去。
她总是在乞丐面前驻足,取出两毛、五毛、一块,分发给他们。那些驻守在青龙巷的乞丐早已摸清她这个脾气,一直等着,就是别的巷子的乞丐也嗅到风声,赶在这时杀奔过来,因此最后她总是捂住皮包,像忙碌的母亲那样嗔怪着,“没有了,没有了。”有老婶子问:“你为什么给他们钱啊?”她说:“你们不懂的。”
关于她的善,还有一件事可佐证。1999年夏时青龙巷侧沟发现一具疯子的尸体,奇臭无比,街坊、法医、居委会连番视察过后,将负担留给民政所,但后者恰好集体出游,因此有干部出来主持,着邻里就近埋了,这件事没人掏钱就没人干,那挂职干部不知能否报销,犹疑不决,最后是金琴花义捐了200元'注3'。
金琴花很少与人打招呼,巡警大队内勤罗丹'注4'例外。每当后者骑着木兰经过时,她总是让到一边,嗲嗲地打招呼:“丹姐下班了啊?”罗丹是个皮肤、身材、长相处处合适的女子,却整日素面朝天,将自己裹紧在一身威严的制服里,有时候她不理,有时候则报以真诚至极的一笑,“是啊,下班了。”就好像金琴花是她的一个亲戚。
每当此时,金琴花的脸都像喝醉了,红一下。
然后金琴花走到巷口了,那里的馄饨摊有她惯坐的位置,吃完她就折返回去。她这一来一去是我们红乌镇人习知的节日,要是她没来,我们就知道她来例假了。她蠕动着回去,总会有些中老年男子心领神会地跟上,他们像躁动的精子,气急败坏地互相提防着,最终又像一脉相连的兄弟,妥善处理好彼此的顺序。最先游进院的精子总能听到低呼,“快点啊。”他应一声“嗯”,故意很慢地溜进那间房、那张雕花大床以及她故乡一般的身体。
意外杀人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