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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的是快船,一点钟走三里多,船轻而浅,由四个健壮的汉子划。孟嘉曾经告诉他们,日落以前若能到,会多加赏钱。快船果然走得快,把别的船逐一甩过去。快速前进之时,在拥挤的水道上,好像要随时撞上别的船。每逢船桨哗啦一声打起水来,船夫的脚一踏船,船就震动一下子。船夫只穿着一条短裤,精光着身子,在太阳里闪亮。每逢素馨看见前面有船一直向他们冲来时,就心跳得厉害,但是每次船夫都使船仅仅磨擦而过,平安无事。
在刚巧躲过了一条舢板之时,素馨就嚷声:“小心点儿!”
一个年轻船夫说:“别怕!您不是要日落以前赶到吗?”那几个年轻小伙子,又笑又叫,满嘴乱说脏话,简直是彼此争强赌胜赛力气。
孟嘉显得郁郁不乐,深有所思。一路航程之中没说什么话。想到又要见牡丹,自然唤醒他俩当初的离别。他的心思又回念到他和牡丹在太湖船上初次相遇的那几天,那时候儿,他所见到的一切忽然都情景不同,但是在和牡丹这场交战之中,他是败下了阵来。那次恋爱的失败,留下了永不会消失的回音,在他的脑际继续震动。生活再无法像以前一样。现在,他一看见那赤背的船夫,他就想到傅南涛那个打拳的,他该是多么打动牡丹的心呢。素馨看见了他两只眼里那茫然的神情。每逢他那个样子,素馨总是不去干扰他。
他们坐的船真是一去如飞,在平静的水流上撞起了箭头似的波浪。桨每溅一次水,他们的身子就向后猛然一仰。转眼就把扬州抛在大后面,到了枫桥,运粮河在此与一条巨大的水流相遇。两岸的风景一掠而过,青翠的山峦,树木丛生的岛屿,把不同的水流汇集起来,错杂变化,清新爽目,与以前大不相同。溪流之上,木桥横波,岸上的高杆顶端,黑旗飘扬,正是远村之中酒楼旅馆的市招。这一带富庶而地形诸多变化的乡野,正给私枭提供了美好的藏身巢|穴,和逃避水上捕快绝好的道路。
闪亮的白色天空,高悬如盖,把一带湖水变成一片厚实的强烈闪光。孟嘉为素馨打着一把旱伞。有时山风吹来,一阵清凉,驱走白昼的炎热。船规律的摇动使素馨打盹睡去。前天夜里他们没睡好,今天早晨又起得早。素馨坐得笔直,两手放在怀里,下巴颏儿放在胸膛上,恰像个小孩子一样。孟嘉看见妻子即便在睡觉时,还是那么宁静安详,规规矩矩,实觉有趣。
有旁边那一片光亮的水衬托着,妻子脸面的侧影,看来明显清楚,满像姐姐的脸盘儿,他不由感到惊奇——都是同样的鹅蛋脸儿,尖尖的鼻子,同样端正秀气的嘴唇和下巴,头同样向前如弓状,即便脖子的后面也是一样的丰满。他忽然觉得素馨是比牡丹更年轻,更甜蜜的构型,是把刚猛的性格,任性冲动的气质,肃静之后的牡丹。多么相像!又多么不同!现在在睡眠时,她仍然把两手放在怀里,她那|乳白杏黄的上衣,规规矩矩的扣着,一直往上到脖子,坐下时,裙子都细心整理好。素馨把自己看做是“翰林夫人”,也希望让人看来正是恰如其分;她绝不愿累及丈夫的体面荣誉。在家时,孟嘉也从未看见她懈怠松软的跪在床上,她从来不把两条腿大叉开像牡丹那种挑逗人的样子。在多闻多见之后,她比牡丹头脑更为清楚,而且脾气永远温柔。她说话总是圆通机智,不会措词不当。在结婚典礼时,人人说她沉稳端庄,心想这位坚持独身不娶的光身汉,无怪乎对她那么倾心了。现在,虽然她在小睡,她还是浑身上下无一分不像翰林夫人。她生活上似乎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使丈夫快乐,并以有如此一个丈夫为荣耀。
素馨和牡丹脸部的侧影之相似,确不寻常。素馨今日之能嫁与孟嘉,本是牡丹原来也可办到,其实现在素馨也满像牡丹,只是加上了忠实贞节。素馨是否真的睡着,孟嘉也不知道。他用手轻摩了她的背部一下儿,她微笑着睁开了眼睛,发现孟嘉正向她凝神注视。
素馨问:“你心里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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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回答说:“只是看你,我心想从侧面儿看,你好像你姐姐。”
“噢,牡丹!你想她现在在哪儿?”
“咱们现在没法儿知道,见了俞大哥之后就知道了。她失踪之后,恐怕已经三十几天。今天若发现她已经回来,那才怪呢。她若还没回来,那她一定真遇到了麻烦。所以时间对这件事特别重要。”
真是出乎意料,下午刚过了一半儿,他们就到了高邮。他们告诉船夫要等着,因为明天还要回扬州。孟嘉夫妇立即去找王老师家。
王老师家是一栋石灰泥砌抹的很结实的老房子,王家这所房子已经传了好几代。后面是矮丛树篱笆,围绕着一片地形不整齐的园子,王氏夫妇就在那儿种菜。最上一层楼的小窗子,正面临一片麦田,麦子正在成熟中。王师母刚做完家事,正在扇扇子,多肉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背着厨房门,若有点儿风动,好能在此凉快凉快。她的夏布上衣只是半扣着,心里正在想好热的天,她偶尔擦一下儿脑门子上的汗。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她自己管家。还有两个小点儿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在上学,最小的八岁,正在家陪着母亲。阿宝忽然跑进去,扯着嗓子喊:“牡丹姐姐回来了!”
王师母一下子跳起来,摇摇摆摆的走到门口儿,发现一对穿着高雅的男女在门外站着。小男孩儿咧着大嘴露齿而笑,叫“牡丹姐姐”,就要过去拉那位少妇的手。
素馨说:“我不是牡丹,我是她妹妹。”
那个男孩子慢慢把手放下来。他说:“可是你看来好像她,我以为你结了婚回来了呢。”
孟嘉打量了一下儿这位中年妇人,立刻说明自己的身份。
王师母不胜惊异,立刻说衣着不整,非常失礼。她说:“请进,今天好热。”转身对孩子说:“快跑到学校去,告诉你父亲回家来,说牡丹姐姐的妹妹和翰林从北京来了。”
王师母端来了脸盆和毛巾给客人洗脸。他们刚刚寒暄已毕,王老师已经迈着迅速而不稳定的脚步从院里走进屋来,走得有点儿喘。他向客人问好,有几分急促不安。客人站起来,宾主鞠躬为礼。
孟嘉说:“这么打扰您,实在不安,都是为了鄙亲。谢谢您费心照顾她!”
王老师说:“真是做梦也不敢想您的大驾光临,”似乎还有点儿没平静下来,“我听牡丹常常提到您,您的大作我也拜读过几本。”
大家坐定,孟嘉说明此来是打听事情发生的情形。
王老师话说得很慢,是有意语气严肃,好适于这件事情的严重。他说:“事情发生在五月二十八,她没在经常回家的时候儿到家,我们等了整个儿傍晚。由学校走回来只要一刻钟的工夫。她屋里还像平常一样,她并没说要到什么地方儿去。第二天,我们听说有人看见她在运粮河边儿。她是从城镇的近郊来的,街道在那儿就到了尽头,只有几只零零落落的小铺子坐落在距离河岸不远的地方。后来我们听说街上出了事,一群人围着看,两个男人因为看拉洋片打起架来。有人看见她被一个挑水的撞倒,衣裳弄湿了,躺在地上。一个年轻人迈步过去,把她扶起来。别人看见她被那个男人扶着走了。由我们看来,整个儿事情好像是由那个年轻男人事前安排的,此后就没人看见她。我们向地方治安当局报了案,但是他们找不到什么线索。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已经给杭州写了几封信。”
这件事很让王师母伤心。她很难过的样子说:“她是那么个乖乖的好姑娘,就和我的亲女儿一样。她总是准时回家来,从来没跟年轻男人出去过。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和在家一个样,居然竟发生了这种事。我觉得很对不起她父母。”
素馨很体贴的说:“您千万不要这样。家严家慈写信告诉我,说您对家姐太好了,我要替父母向你道谢。我们一听到这消息,尽快赶来的。”
孟嘉说:“你知道去年贩卖私盐的案子吧。以前那个监务司的薛监务使的家,还在高邮吗?”
“不在了。监务司的职员全都换了,事后他的家人都回安徽去了。”
“您以为牡丹在这儿有仇人吗?”
“她怎么会有仇人呢?由学校回来之后她几乎一直不出去,也不认识什么人。”
“您听说有什么人当时牵连在那个案子里吗?”
“监务司的职员里有些人是被逮捕审问过,另外还有几个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