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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妹这个女人的芳心谁属,孟嘉是不问可知。忽然心中似有恨意。为什么她当初对自己那么一往情深?为什么她要随自己到北京来?她所有的甜言蜜语难道都是谎言吗?孟嘉想起有一次,牡丹说到北京她就算“遇救”了。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吧。”说完回到自己屋里去。
素馨这时把旅途之中可惊可喜之事,告诉姐姐,而牡丹把她本想告诉妹妹的话都忘光了。她知道当然都是为了金竹。金竹生病这件事将来会对姐姐和孟嘉有什么影响呢?当然也会影响到自己。她知道她姐姐不顾一切的火暴脾气;她一向任性而为,甚至父母的意思也不管不顾;她也深为了解孟嘉,倘若姐姐执意要走,孟嘉也会答应。她感觉到简直什么事都会发生,比如姐姐会与孟嘉一刀两断,以后她再无法回来。至少,这是必然的。她觉得生气,愤怒,因为对孟嘉的真情挚爱这么负心,孟嘉的感觉也一定和自己一样生气愤怒。在她打开箱子分放自己的东西和孟嘉的东西时,就一直感觉到大的灾难即将来临,她认为她这位鲁莽妄为的姐姐这个做法是太不应该。她预备水给孟嘉洗澡时,听说这位一家之主就要出去。
牡丹说:“他要出去吗?”也感到很迷惑。
素馨说:“他很心烦。姐姐,你真是胡闹。”
牡丹说:“我头脑清楚得很。我心里怎么想,我自己明白。”
“那么你要怎么办?”
“我要找金竹去。他病了。他需要我。这还不够吗?”
“但是你对大哥,这算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那我对不起他。”
“那我该怎么办?”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
这样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句,每句话都富有深意,姐妹俩也觉得彼此之间有了隔阂。自己各有心事。最后,素馨说:“你去洗澡吧。”
牡丹瞪眼看了看妹妹,她说:“不要管我。”
“洗个澡,你会觉得舒服点儿,头脑也会清楚一下儿。”
牡丹这时勉强压制着脾气。她看见妹妹给她找出洗好的干净衣裳来,心里软了。她说:“素馨,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你的耐性叫我佩服。你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素馨回答说:“知道了。”这么粗率的回答了一句,表示这话早已听厌,早已听了一百次。她把一堆要换的干净内衣推给姐姐,脸上显得受了委屈。
素馨一个人儿静下来想,觉得情势确是严重。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事情的复杂关系。不管怎么看,她姐姐是自己要陷身于不幸!先和堂兄相恋,但又改变初衷,仍要回到金竹身边去。后来怎么样呢?结局会如何呢?在素馨看见姐姐使堂兄那么伤心,自己流眼泪,倒又觉得是多余了。素馨已经很了解孟嘉,对孟嘉那种成熟的智慧品格十分佩服,而姐姐则视若无睹。她凭女人的直觉看来,姐姐对堂兄感情的冷淡是因为年龄的差别。牡丹的热情像一片火焰,可是只在感情的表面上晃来摆去,而孟嘉却是太伟大深厚,不是一个适于供女人发泄一时热情的人。牡丹把热情与爱情弄混了。素馨在比她自己几乎大二十岁的这个男人身上所爱慕的,就是这等成熟的素质。她并不怪她姐姐。没人对这种不合法的男女关系,会一直感到满足的。
孟嘉和张之洞大人在一处过了一整天之后,回到家里来吃晚饭,这时,他的成熟,他的修养和度量,就显而易见的超乎寻常,因为他看起来,还是像没发生什么事一样。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忙着办理公文。两姐妹看见他这么专心沉静,才放了心。这时,他撅着嘴默然沉思,笔放在砚台上。他那那习惯性喜悦的微笑和心中奇思妙想流露在眼睛上的光亮,用这些来判断他心情的愉快,是万无一失的。先进书房去坐在椅子上的,是牡丹。看见堂兄忙着做事,她就拿起一本书看,并没有说话。妹妹进去时,牡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孟嘉拿起笔来,在一个文件上飞快的写了几个字。做完了一件事,在心情痛快之下,他把椅子向后一推。
他说:“咱们去吃晚饭吧。”看这个男子汉了不起的克己工夫!每逢孟嘉用眼向牡丹扫时,牡丹的眼睛都看得见那亲切的神气。牡丹放了心,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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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嘉开始说起山海关之行,算是把谈话的调子定住,素馨也插嘴谈论那个英国人。
素馨说:“关于那些洋鬼子,最叫人无法相信的,就是他们的毛,胸膛上和胳膊上的毛;他们脸上的颜色,鼻子,还有眼睛的颜色,看来都好古怪。在他们的脸上,总好像多了点儿什么,不管是上一半儿,或是下一半儿。令人没法儿相信的是,他们说话或是笑,又跟咱们一样。是不是怪有趣的?那个英国工程师撸起他的袖子来,给我看那整个儿上面弯弯曲曲的黑毛——可惜你没看见!然后他笑起来,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还有他们看一位小姐或是一位少妇时的样子,你没在东安市场见过。只是咱们一惊叹说声‘哟’,他们却吹起口哨儿来。在靠近长城时,每逢我要从一磴高点儿的台阶下来,他们俩争着伸过手去要扶我。”
孟嘉说:“素馨下来之后,一个家伙用手巴掌拍了一下儿她的屁股,那一个用严厉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是一定是狠狠的责备他。”
他们又回到书房之后,孟嘉若不经意的对牡丹说。“可惜你来不及看你亡夫的上司薛盐务使出斩了。已经决定十七那天在天桥儿刑场执行。我今天刚从衙门里听说的。两个扬州的盐商——我忘记他们的名字了——已经判处流放。我敢说,他俩一定是拿钱买出来顶罪的。真正的罪犯一定早腰缠万贯,逍遥法外了。当然,他们经营的盐店要受很重的处罚,付很大的一笔罚金,可是对他们算不了什么。”
牡丹问:“对我死去的那口子一字没提吗?”
“公报上我没看到。”
他又若不经意的看着牡丹说:“我已经给你定了一张船票,几天之后就离开天津。你是心想尽早离开我们,是不是?”
牡丹打算从孟嘉的眼里发现一点讽刺的意味,但是她知道一点儿也没有。孟嘉对牡丹的情爱是丝毫不会动摇的。
牡丹勉强说:“是啊。”眼睛向孟嘉看,表示出无言的感激。
孟嘉站起来,在文件中摸索,找出一个信封,他说:“这是一张支票,在上海一家银行取钱,我想你需要钱用。明天我再给你买点儿鹿茸和人参。不管你的朋友生的是什么病,都会用得着。这种东西,北方产的最好,在南方买不到这么好的。”
孟嘉看见堂妹的头低到椅子的臂把儿上,他轻轻的摩着她。牡丹几乎是以恐惧的表情抬起头来看,是深深感到意外时的表情。
孟嘉只是简单说了句:“牡丹,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孟嘉的这样子做事,说这样的话,大出牡丹的意料。倘若这样子的不是堂兄孟嘉,而是另外一个男人,牡丹会说是了不起的举动。但是孟嘉这温存体贴,牡丹早已习以为常,并且看到她施予孟嘉的爱的魔力还没完全消失,心里自然也高兴。她勉强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向你道谢。在你面前,我真是丧失尽了体面。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你对我的一切恩惠……”
孟嘉然后坐在牡丹身旁,随便说些其他不相干的事。牡丹心里觉得目下正在铸造一条铁链子,这根链子将来会永远把她和孟嘉联系在一起,那条链子是时间与空间永远不能折断的。那条链子太结实了。
素馨只是默默的观察,她本来不赞成姐姐对孟嘉的态度,现在一时也忘了,心中但愿姐姐不变初衷,仍然和孟嘉相处下去,不必再去做无谓的冒险。素馨是最善于掩饰内在的感情的,所以她一言未发。
第二天,一天都忙着买东西。牡丹一心不想别的事,只想尽早回到杭州去。亲戚朋友们一定人人盼望得到一点儿北京带回的礼物。她心里特别想到父母和云云,因为云云是她特别心爱的。她已经给白薇买了一个自外国进口设计精美的珠宝盒子。
午睡起来之后,孟嘉说他可以陪她去买东西,因为他知道哪些铺子好。
牡丹说:“我想你还是到衙门去吧。”
“不用。早晨我把事都已做完。我愿在这最后一个下午陪着你。这是我们俩最后一个下午在一起。恐怕以后短期之内不易见面的。”
牡丹很满意的微笑了。知道她与孟嘉的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