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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不到的是,他们拥抱时,牡丹的眼里微微有点儿泪。
“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
“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啊。”
“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不愿看明陵和万里长城吗?去一次,两个古迹都可以看到了。”
“只因为我——有时候儿我想一个人儿静一静。”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为你妹妹发愁吧?”
“不是。我对她很相信。”
“这样很对。”
他们俩之间有了隔阂;到底是什么,他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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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情不好。好好儿睡一觉。明天就好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儿要一个人儿清静,我会听你的话的。”
所以,次日,孟嘉同那个英国工程师,向南口出发。每隔两三天,姐妹俩就收到他寄回的一封信,信是寄给牡丹的,写了两三张纸,字是瘦硬刚健的字体。他信写得很仔细,开始时不外乎是“思念”、“犹记”,结尾处则不过“诸希珍摄”等语。信总是牡丹先细看,然后再交给素馨看。牡丹有一种独到的想象力,能从只词片语便体会到其中含蓄的深情至意,如“大岭云开”、“飞雁横塞”,或“午夜闻笳”,由这些词句,牡丹便感觉到含有相思之意。
一封信里有诗一首:
〖昨夜梦见君
握手笑语频
殷勤留好梦
梦破何处寻
与君同入梦
相聚形与影
梦中无别离
一生不愿醒〗
主人不在家,仆人都松懈,饭菜也简单,也没有多少事情做。车全由姐妹俩坐;春光诱人,正有好多地方可去游逛。一次,姐儿俩远到西山的碧云寺,寺里有印度型的宝塔,登高一望,北京城全在眼底,金光闪烁的黄琉璃瓦顶,就是紫禁城,正位于北京城的中心。俩人都玩得快乐,只是觉得缺少个孟嘉,颇为思念,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可是只有两个女人这样远游,终觉无趣。素馨,生性保守,一向没觉得物色一个如意郎君是自己的事,甚至连提也不提。她认为那是她父母的事,是她堂兄的事。这事用不着提,当然是她长辈的事。
一天下午,牡丹自己一个人儿又到天桥去了。上次一个打把势卖艺的看她,在她心里留了一个很愉快的印象。一个女人,即便是已然订婚或是已然结婚,一个满面微笑年轻的男子向她表示爱慕,看她,向她调情,总是一件乐事。那个男人年轻英俊,肩膀儿宽,两臂两腿健壮有力。
她这次去,是希望能再碰见那个年轻人,当然她并非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牡丹喜欢他那快速优美的动作和起伏有力的胸膛,还有嘴里露出的一排白牙齿。
她站在圈外看练把势。使她不痛快的是,那个年轻人偏偏不在。两个别的人在练功夫。一个人采取守势,另外那个在满场子追他。个子小的保持守势,不断的逃跑,但是他却出尽了风头,因为他虽是一副怯懦的样子,却每乘对方不备,出其不意的踢上一脚,或打上一拳,对方跌倒在地,他又跑开。就好像猫鼠交战,老鼠竟占了上风。看热闹儿的很爱看。身材小的那个还是嘴里喊出“嘿——吼——哈”向追他的那个挑战,或是逗他。当然这是预先练好的套子,身材小的那样跳动灵活,功夫稳而狠,观众看得非常过瘾。
牡丹和大家一齐笑,因为两个人踩得尘土飞扬,她拿着一块手绢儿挡着嘴。这时有人从后面轻轻拍她的肩膀儿。她回头一看;认得那晶亮的眼睛,露出牙咧开嘴的笑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那个练拳的,俩人轻松自然的相对微笑了一下儿。
“是您哪,姑娘,半个月前您来过。”
牡丹点头微笑说:“你今天怎么没练?”然后以较为温和同时天真自然的添上了一句:“我是来看你的。”
“真的?姑娘,您叫什么名字?那天我对您乱叫,你不见怪吧?”
“哪儿的话?”
牡丹觉得和一个同样年轻的人说话很轻松。
“您贵性?”
“我没有姓。”
“好吧,无名氏小姐。”
他说:“跟我来!”不管牡丹愿意不愿意,伸手把她拉走了。牡丹高高兴兴得跟他去,觉得这样直爽真有趣。
他们走进几棵槐树下的一个茶馆儿,是在一个有围墙的院子里,叫了茶。这时由远处露天唱戏的地方传来了锣鼓声和尖而高的唱声。牡丹仔细端详他。他并不粗壮,但是两颊美,下巴端正坚强;脸很光润,消瘦而肌肉结实。在那角落中的绿树荫下,上面落下来的光线照出他那清秀的脸的侧影。不知由什么地方照过来的一个白色波动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跳动,照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
“你今天为什么没在场子里卖艺?”
“我是玩儿票的。那天我是客串。”
“玩儿票的?”
“我的正业不是打把势卖艺。他们是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我们打拳的人的兄弟关系。我们都是师兄弟。他们认为我练的功夫还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练两趟。也满好玩儿,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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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练得很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叫傅南涛。就住在附近。”
他那朴质老实的微笑,牡丹看了,心里觉得安全放心。南涛向牡丹看了看,流露出爱慕之情。他说:“天哪!你真美呀!”
从来没有人那么直截了当向她说过。
牡丹叫着他的名字问他:“南涛,你做什么事?”
“我开一个小铺子,乡下还有点儿地。拳是练着玩儿的。”
“另外你还做什么?”
“您说练玩艺儿吗?我还会踢毽子。附近这儿有一个很不错的毽子会,找一天我带你去看。还有练太极拳。我挺笨,念书念不好。”他话说得慢,清楚,有条理。“你告诉我你是谁?住在哪儿?”
牡丹微笑说:“不用。”知道南涛若听说她是翰林家的人,一定会吓跑的。
南涛央求她说:“不要那么神秘。你们家很有钱吧?一看您的脸,就会这么想。”他把牡丹上下打量,牡丹觉得那种看法,简直要把她看穿了,看透了。
牡丹说:“我们家也是普通人家。”
“还没有结婚?若是已经结婚,告诉我。我好心里有个数儿。”
牡丹说:“没有。”她又加了一句:“丈夫死了。”
“那么你是谁呢?”
“照你说,我就是无名氏吴小姐。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也就够了。”
她这话刚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失言了,但是已经无法收回。他也许会误解。
牡丹于是站起来要走。
南涛说:“我在哪儿再见你呢?”他倒好,并不先问还能否相见。牡丹望着他那老实的微笑,平板的面庞,乱蓬蓬的头发,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儿再见呢?”
“我不知道……离这儿很远。我住在东城。”
“我住在西城。您若告诉我您住的地方儿,我会找得到的。”
“你那么想找我吗?”
“当然,很想。走,我陪你走一段儿。你若不愿告诉我你住在哪儿,然后您再自己走。”
牡丹觉得和南涛说话很痛快。他俩走近前门大街时,脚步走得很轻快,是青年人走路的拍子节奏。南涛的胳膊挎住了牡丹的胳膊,而他的胳膊是那么健壮有力。他的胳膊碰到了牡丹的Ru房,而且还在磨蹭,两个人都知道,但都假装做不知道。
牡丹说:“东四牌楼正西有个酒馆儿,我们可以在那儿见。你什么时候儿能来?”
南涛说:“哪天都行,随时都行。就明天吧,下午五点,怎么样?”
俩人说定之后,南涛给牡丹雇了一辆洋车,又提醒她:“明天下午五点。”
与傅南涛相遇之后,牡丹不再那么沉思,不再那么出神了。俩人的调情是愉快而天真。牡丹觉得南涛很能给人解闷儿,使人轻松畅快;和他说话,不像和学者大儒那样。南涛头脑里没有抽象观念,对人生也没有自己得意的理由。他大概不懂什么书本儿上的东西;他给牡丹的感觉是一个青春健壮的男子汉,对人生只是直截了当的看法。牡丹认为和他来往决不会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纷。孟嘉是一种人,南涛是另外一种人。这两种是截然分开,风马牛不相及的。也不必怕自己会陷入什么危险。
后来几次相会,牡丹的印象证明并不错,而且越发加强了。都是在五点钟左右,她出去与南涛相会。她在露天茶馆儿里找个位子坐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