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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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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苏姨丈确信总督大人要大驾光临赴席时,这可真是梁家全族的盛事。在那种年月,总督大人因公外出时,他一出来,三层庭院里要连续打鼓。要吹长的号筒,放三个大鞭炮之后,大人才坐着蓝呢轿,由八个轿夫抬着,轿前有步兵和骑兵。对权威方面有如此的壮观和恭敬是有用的。男男女女都回避,只站在路旁,在总督经过时,都目瞪口张,惊叹不已。全城现在都知道总督大人是梁家的朋友了。
  梁姓同宗在西湖借到一家别墅,近水是一个莲花池,四周有红色的长廊蜿蜒回转,客人可以在廊下坐,赏花观鱼。
  筵席间,家人和多年不相见的亲戚同桌;处处有孩子哭,大人叫,婴儿在怀里吃奶,男人坐下起来——一切都是喧哗热闹,喜气洋洋。
  用餐前,依照惯例,先有几个人致辞,仿佛是先让大家吃最难吃的这道菜。族长先站起来,两手高举一张纸,上面是预先由一个人写好的文章,文字是雅俗共赏,明白通畅,在一片吵嚷喧哗之下,他诵读的声音是无法听见的。但是他仍然郑重其事的念,因为是一件郑重的事,就应当郑重的做。在一个句子中间念不下去时,他临时停住,歪过头,从各种角度向纸上斜目而视,一边说:“这是个什么字?怎么看不出来?”于是,他喘一口气,设法说明,并且把那个字重复几次,直到认为满意,这时好像船夫勉强把船撑过了沙滩。过去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他的速度又加快,可以看得出,他是平安无事,一路顺风了。
  奕王爷的话简单明了,是官样文章,对梁翰林十分恭维。等梁翰林立起致辞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做母亲的制止孩子吵闹,说:“现在翰林说话了。”这话说出来好像符咒般那么有奇效,孩子听了都害怕,大家羡慕恭敬的眼光,都集中在翰林身上,“翰林”一官,是梁氏全族过去百年之内仅有一个获得的朝廷的品级。也是别姓宗族所嫉妒的。孟嘉的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儿,他的眼眉皱起来又松开,松开又皱起来。他很受感动,全族人的宴请他比北京官家的宴请意义重大得多。他开始第一句是:“万事不如家居好。”他的眉毛抽搐,声音温和微微颤动。姨母大人邻近他坐,非常得意,非常欢喜。梁翰林的话开始之后,他越说信心越强。他说到军机大臣张之洞的“力学自强”的主张时,听懂的人便寥寥无几了。他说,一个大国总要改变革新,以适应中国遭遇的这种世界新情势,中国过去在北方国境上筑有万里长城,抵抗北方来的威胁,国家才平安无事。而今对中国的威胁是来自汪洋大海上,中国必须适应这种新情势,要努力学习,而且要学习得快,不然还会遭受外侮,就如鸦片战争,圆明园的遭受英法联军的抢劫焚烧。他又说:“万里长城现在没有用了。外国人,以前咱们中国从来都不知道,现在人家越过中国海来到了中国。人家的炮艇在大海上如履平地。中国现在遭遇的情况,是空前未有的。”
  孟嘉讲演辞的特点,正是当年由张之洞倡导由一群有思想的人附合的革新主张。张之洞数年后发表了他有名的那篇文章《力学自强论》。
  奕王爷没等到筵席完毕就先走的。他说要先行离去时,客人都立起致敬,筵席中止。他走后,又喧哗热闹起来。
  筵席即将终了时,素馨问孟嘉:“你怎么会想到学满洲话呢?我刚才听见你和奕王爷说满洲话。”
  “我已经学了一点儿蒙古话,那又不同。不过和满洲话的字母相近。只要能念字母,就能学字。但是他们都爱说中国话。”
  “为什么?”
  “因为中国语言文字是文学、哲学、诗歌的文字。满洲人比我们说的官话都好。旗人纳兰容若,你知道他写词,写得真好!感情那么深厚!我要教你念他的词:《饮水词》、《侧帽词》。要欣赏他的词,一定要知道他的恋爱故事。”
  素馨那晶亮的圆圆的眼睛闪出了光亮。孟嘉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听来都新奇有趣。她能同姐姐跟着孟嘉到北京去,能一天一天的听到孟嘉说话,真是有福气!
  虽然有离别的难过,对牡丹也难免有些忧虑,大体说来,父母还是为两个女儿高兴。做父母的认为这总是女儿的好机会,前途有希望,同时也深信孟嘉能给她俩物色丈夫嫁出去。也可以说,这个寡居女儿的问题算摆脱了手。父亲对孟嘉说:“小女有您这样一位名师,真是她们的福气。她俩在京里有您教训,是会获益不浅的。”
  母亲说:“我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您照顾了。”这次看着两个长成的女儿离家远走,母亲真是难免心疼。
  孟嘉回答说:“我会尽心照顾牡丹。我相信素馨也会自己小心的。”
  牡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话时黯然神伤。
  孟嘉说:“我意思是我会照顾你,让你妹妹再照顾我。”
  素馨兴致勃勃的说:“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饭吗?你不肯照顾我吗?”
  母亲说:“不要对大哥无礼。”
  孟嘉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儿。她们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礼才好。”
  临别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儿,牡丹说:“妹妹,这次咱们俩一块儿去,我真高兴你也能跟我去。你一定心里很兴奋。”
  “上北京去!当然!”
  “不要告诉妈。我做姐姐的,我应当告诉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以她那平板的声音说:“我早已看出来,妈也看出来了。”


  牡丹把手指头放在她的嘴上说:“嗤!由她去想。但是别说明。我告诉你,我爱他——爱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别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是多余的。我自己会小心。”
  “大哥说你会自己小心的。”
  姐妹二人达成了和平的谅解。俩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腹事。过了一会儿,素馨说:“你不会害他吧?你要保护他,珍惜他的名誉……”
  “别恶心人。”
  “好吧,睡觉。”
  “睡觉。”
  母亲让两个女儿走,是母亲真正的牺牲。父亲最喜欢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则好比任性的钱塘江。八月中秋奔腾澎湃的钱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丝波纹的。素馨比姐姐小三岁,已经是个完全长成的女人,关于女人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话当说,何话不当说,这一套女人的直觉,她完全有。但是做母亲的呢,耽于想象,过的是无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因为特别偏爱牡丹,在牡丹的冒险生活里,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时代重新生活一次。这种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现得出来,在房后她极力经营的那个可怜的小花园里;父亲不在家时,在她同女儿偷偷儿唱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里。
  他们坐蓝烟囱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俩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顶新奇的东西,这一项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对海的偏见一扫而光的。这样走,他们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还没开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并不想成为一个海军专家。一个士大夫怎么能够学得现代海军的奥妙呢?但是他现在的使命是在海军方面,而且张之洞的想法是:中国的危胁不再是来自中国塞外的穷沙大漠,而是来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于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锐敏的头脑,想学一切新的东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个翻译的帮助,和那个戴着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驾驶交谈,对于航海也学到不少的东西。他对望远镜、象限仪、晴雨计都感兴趣。总之,世界上现在是各民族的大竞赛,这个竞赛是不容轻视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楼子里能够喷射出雷吼般的火焰来。在他头脑里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可以回去给张之洞上一个报告。最重要的是,以他治历史地理的头脑,他对外国海上的灯塔、浮标和精密准确的地图,自然深为注意。他曾经不辞辛劳粘贴杨守敬木版页的历史地图。在上海看过外国人几个邮政地图后,他认为杨守敬的地图可根据那个修正一下,会更近于精确。在将几个地图比较之后,他证实了北京和古北口与张家口的距离,和他自己的记载相符。外国人的地图的制图法和印制,都比过去他所见的好。在上海停留三天,他在江西路一个蜡烛商手里买了一个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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