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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一下儿。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
“后来你一直没再娶?”
“没有?”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忙?你什么时候儿在杭州?”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儿我要再见你。我的事情还要向你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回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想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儿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他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儿的黑暗的小巷子里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挎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买的那包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一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按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青春。他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好久了。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觉得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一个迷人的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那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儿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心中觉得他生活当中已经发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记,越偏偏要想。他觉得有关牡丹的一切,无一不使他觉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热情,她那欲笑不笑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无不使自己着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么使他动心。他自己心中有如此的感觉,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也从来没觉得在内心中他跟一个女人这么密不可分,而这个女人他觉得无一处不使自己感到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爷的夫人,有过一件风流韵事,不过他悬崖勒马,未致身败名裂。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那么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荡,那么潇洒直率,又那么天资聪颖,思想行为上是离经叛道,不遵古训,精神愉快,时有妙思幻想,言行虽为时俗所不容。她却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爱她,觉得一生不可无此妹——这他无须举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一向自己以为美色当前,道心不乱,而今没想到却有解甲投降之势。女人口中发出的一点儿声音,女人的眼睛投出的一点儿视线,竟使他方寸大乱,自己颇为吃惊。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使心情失去了平衡,论理思维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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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是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在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他们前面雾霭之间,时而有一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隐约出现。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的神气,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转晴,他们已经到了太湖的东岸,岸上草木葱翠,农舍村镇,星罗棋布。孟嘉和牡丹可以用遐迩闻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们去游广福。丽日当空之下,红墙寺院,依偎在山腰弯曲环抱之处。
他们的船顺风南驶,到了苏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开花。
牡丹想起这是他们航程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木铎下了船,正在湖滨那一带许多小亭子中的一个亭子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树绵延数里之遥,望不见边际。
牡丹低声喃喃自语说:“这是我一辈子顶快乐的日子。”当晚太阳灿烂的斜晖自湖上射出,奇异、柔和无限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鲜绿的叶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风,赋予花香一种湖水的味道。牡丹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静静的坐在那儿梦想,有时发出幸福的叹息。梁孟嘉很少看见女人那么感情丰富。
牡丹说:“像今天生活得这么充实。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长大,我就想到要过这种日子。你没法子想象我在嘉兴是怎么过的——监督厨子做菜,分派仆人们做事,向不喜欢的人说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个劲儿的盯住孟嘉。她的目光之中流露着热情,那种敏感,正是不肯虚张声势,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觉得自己过去好多日子也过得太不够充实了。
但是孟嘉的心里别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会儿。牡丹手在茶里蘸湿,在黑漆的茶桌儿上无意的乱画。孟嘉慢慢的,也很自然的,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沉默无言。话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说出,但又消失于无形了。孟嘉似乎已然探查了自己的心灵,似乎有所得而欲说出,但又梗塞于喉头。
他终于说出来,声音是低微颤抖:“三妹,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我一辈子从来心里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牡丹静静的听,眼光颤动,嘴唇紧闭。孟嘉接着说:“这个办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我不应当打扰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紧孟嘉的手,她回答说:“你一点儿也不老。你和别人大不相同。”
孟嘉说:“明天你要回嘉兴,咱们也要分手了。”这时他的话才又说得轻松自如了。他说:“自从你来到我的船上,我一直三天都在想……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我永远不愿意和你再分离。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觉到梁孟嘉说这话时所用的力量。她自震惊之下恢复了镇定,回答说:“我也是这样想。我不能一刹那看不见你。”
孟嘉说:“我也不能叫你享什么福。我只是觉得我实在很需要你。这是发于内心的。没有你,我再快乐不起来。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很需要我?”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说:“对你,我也是这么想。我是你的三妹。我非常仰慕你。过去这两天,我非常难过。我真正体会到,你不只是改变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个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你对我太不寻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议。但是事情这么突然。你得给我时间想想。”
牡丹的脸非常严肃。她的心又想到金竹,想到那尚未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那段情。她心里这时对金竹有无限的痛苦。可是她那锐敏女性的头脑霎时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远是不能够娶她的,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说:“我愿意到北京去。”
“你愿意?”
牡丹没说话,断然的点了点头儿。
二人之间有了默契。这时只有二人在一处。二人谁也不知道彼此的手凑到一处,牡丹发觉自己躲在堂兄的怀里,觉得他有力量很重的把自己抱紧,自己也很紧的抱住对方,这是表示双方互相的爱慕,但苦于仍不能充分表达爱慕之情意。牡丹把脸转向堂兄,堂兄低下头吻她的嘴,万分热情,令人觉得筋酥骨软,欲死欲仙。俩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赤裸裸热情爆发的刹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属多余。这样拥吻之后,牡丹苏醒过来,才嗅到原野上飘来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头在捋顺堂妹的头发。牡丹但愿谁也不要打断堂兄这样柔情似水的抚摸。
牡丹问:“你爱丁香花的香味吧?”
“当然。这种香味正好在我们这种时候儿闻。”
“我本来爱紫罗兰,但是现在我爱丁香,此后我会一直爱丁香了。”
最后,二人坐起来。
孟嘉问牡丹:“咱们俩怎么办?”
“咱们俩若是一直这样相爱,那还怕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爱,这种爱才有道理,才使人觉得此生不虚。”
“我意思是,咱们俩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占有你不可,我不知道别的什么……”
“你从前没尝过这种味道?”
“没有。我也喜爱过不少女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