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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儿倒了碗茶,顾不得给自己擦汗,先端茶来劝主子:“奶奶别气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无论如何,三爷待您还有几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们得往好处看不是。”
廷灿受了半日哄劝,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问道:“……别老说些有的没的,怎么样?出去见着向嫂子了么?”
玲儿拭着额头,低声道:“见着了。向家嫂子说,那姓许的言官虽品级不高,在士林中却风评极好,说话也有分量,当初既受了咱们太夫人的资助,怎么也得报恩。他愿意替咱们把折子递上去,不过……”
“不过什么?”廷灿忙问道。
玲儿面露为难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资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这折子不是能一举上达天听的,还得经过几道坎子,其中需要打点……”
廷灿业已明了,一拍炕几,轻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么!行,只消能替我娘报了大仇,多少银子都行!”
玲儿心中发冷:“……奶奶,这个……您还是要三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廷灿毫不在乎,“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望着自家主子永远任性不懂事的样子,玲儿很想提醒她,这些年下来,原本丰厚的嫁妆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风,还有旁的花销打点弄得没剩多少了,可主子从不在意这种俗事,总觉得她的银子是用不完的。想到这种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玲儿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灿见她脸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么,到底是他顾廷烨的继母,他敢罔顾人伦,毒害继母,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玲儿忍不住道:“奶奶,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不能为着报仇,就什么都不顾了呀。您当务之急,是赶紧跟三爷生下嫡子,旁的先搁一搁罢!”
一听这话,廷灿就跺脚骂道:“别提那没良心的!看看当初爹是咱么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里真有我,不论有没有儿子,都该一样待我才是!才几年功夫,他就急着要儿子,不顾我死活地迎了那贱|人进门。我算是瞧出来了,那没良心的,给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说到这个,主子总要拿已故的顾老侯爷出来比,玲儿也无话可说。韩家三爷本就成亲晚,能不急着要儿子么。再说主子不懂为人媳妇,三天两头吵闹惹气,庆昌公主是什么人,哪是会顾忌儿媳脸色的寻常婆母?又不是当年的老老太夫人,对大秦氏夫人束手无策。
“再说了。”廷灿轻轻泣道,“如今我娘和哥哥都没了,那边是恨不得我死的,两年前圣上说秦家子孙不肖,也夺了爵,抄了家,我还有什么依仗。不若趁这事,好好振一振威风,叫这府里的人不敢小瞧了我!你别再劝我了,你不是贪生怕死罢!”
见主子这般固执,又言及疑心,玲儿连忙想要辩白两句,却听外头小荷花高声道:“三爷,啊,您来啦!”声音传到屋里,主仆俩一齐惊了惊,玲儿赶紧站到一边去。
韩诚推门而进,大步走入里屋,见妻子脸色如常地坐在炕上,不由得怒道:“好端端的,你这几日怎么又不去给母亲请安了?四弟妹才刚进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你做嫂子的也不拿出个好样儿来,平白叫我挨大哥二哥的训!”
廷灿见几日不见的丈夫,一来就是兴师问罪,不由得泪珠滚滚而下,哀声道:“三郎好狠的心,这么热的天,明知我素来身子弱,还逼我顶着日头去做这做那!你是要我死么!”
三十岁妇人做出这么一副娇花般的柔弱姿态,实在有些刺眼。韩诚青筋暴起,吼道:“又不止你一人热,二嫂还怀着身子呢,也去陪伴母亲。再说,母亲屋里有的是冰盆子,哪里就热死你了!百善孝为先,古有卧冰求鲤,埋儿养母,你也是饱读诗书的,这点道理也不懂?!”
廷灿最听不得大道理,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大声哭道:“敢情天底下只你一个是大孝子,你不单有母亲,还有妻子呢!我爹比你能耐大了去了,也知道疼我大姨母,为着妻子什么都肯。百年修得共枕眠,我才是你最该疼最该惜的人。只知道一味愚孝,也一点不顾惜妻子苦痛,你算什么男人!”
韩诚揉着太阳穴,他实在不明白,要求妻子给母亲请安,孝顺母亲,这么名正言顺的天下之理,任谁都没话可说,偏到了自己妻子这里,就如同鸡同鸭讲。
当初他也是真心喜爱过廷灿的。
他自小畏惧庆昌公主这样厉害的威势女子,又不耐温吞女子的贫乏无趣,那年在簪菊诗会上读到顾府七姑娘的诗作,已是十分动心,又听闻此佳人貌美若西子,便巴巴地求母亲去提亲。可惜,婚后夫妻俩的美满只持续了短短数月,很快,所有甜蜜就被无休无止的争吵取代;妻子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断要求别人哄着,捧着,稍有不如意的,就哭闹不休。
韩诚好羡慕授业恩师,师母既会诗文唱合,又会理家管事,左右点缀两三个知情识趣的美貌侍妾,何等情致风雅的日子,怎么自己就弄成这样?!
廷灿还在哭,越哭越来气:“书上说,勿以妾为妻,你算什么读书人,屋里三妻四妾,还讨二房,把明媒正娶的媳妇撂在一旁,在那儿跟小贱|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要是我爹还活着,定打死你这个无行的女婿……”
韩诚用力顺下气,坐到炕边,平心静气道:“灿娘,你好好听我说,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对你不喜,严氏就是母亲做主抬进来的,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再这么下去……”他想起前几日庆昌公主对自己说的话,心中一惊。
“再这么下去怎样?”廷灿一把甩开韩诚的手,冷笑道,“堂堂公主府还能休妻不成?再怎么样,我也是宁远侯府的嫡出小姐!你们丢得起这个人,顾家还丢不起呢!你也算男人,开口闭口母亲的,连自己妻子也护不住,哼,当年我大姨母七年不开怀,我爹就……”
“够了!”韩诚忍无可忍,这些年来顾着孝道,他从未说过顾老侯爷半句不是,今日天热气燥,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你爹遇上秦家女,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险些弄得无嗣不说,末了,差点家破人亡,几十年的老宅叫你那好三哥一把火烧了!我虽没出息,却也不敢学岳父!”
“你,你敢非议我爹!”廷灿一下毛了,拾起炕几上的墨砚就砸了过去。
啪嗒一声,砚台摔在地上,溅得墨渍四散,亏得韩诚机灵,迅速一个闪身,否则定要脑袋开花,望着鬓发散乱眉毛倒竖的妻子,满脸的刁蛮戾气,早不复当年的清丽动人,韩诚大怒道:“你,不可理喻!”然后甩袖踢门就走。
廷灿更加愤怒,把屋里目之所及的东西都摔了一个遍,然后伏在案上,呜呜哭个不停,玲儿只默默地吩咐小荷花去打水,小心收拾屋里的狼藉。
过了许久,廷灿才缓缓收住泪水,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都看我如今无父无母没有依靠了,就来欺负我!我不好过,也不让他们好过!”
主仆俩低声商量了几句,玲儿低声哀求道:“奶奶,这笔银子数目不小,咱们可再也拿不出这么多了,你再多想想罢。”
廷灿思索片刻,决绝道:“今晚你叫向嫂子来见我,我当面吩咐。”
玲儿无奈,只好应了。
当日夜里,玲儿买通了门房婆子,央求放人进来,门房婆子见是常来看望三奶奶的向家媳妇,也不疑有它,收了银子就放行了。
向嫂子其实才四十多岁,可头发却已花白。
廷灿见她苍老憔悴的模样,破天荒地关心起来,平日说来就来的泪水,此时却挤不大出,只要掩袖作泣状:“向嫂子,你这几年受苦了。”
向嫂子跪在地上哭道:“有姑娘的怜恤,日子倒还好过,只是时时想着太夫人的恩慈,想着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我,我…真是…”
廷灿对这话满意极了,微笑道:“母亲素日最信重向妈妈,如今看来,你家都是好的。现在,我只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这,这府里的人都欺负我……”
说着,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向嫂子伏在地上大哭:“姑娘别折杀我了!太夫人待咱的恩情,我们母子就是死一万次也报不了。姑娘是多金尊玉贵的人,太夫人当心肝肉一般养大,姓韩的不知好歹,居然不好好待着,叫姑娘受了委屈,真是杀千刀的!”
廷灿心里熨帖舒服,玲儿见主子一直没叫人起来,轻声道:“向嫂子赶紧先起来罢,这青石砖的,跪久了伤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