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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她脚步声渐渐远去,骤然抬起头来,看到冬在门口略带迟疑地看向自己。他轻轻地颔首,冬连忙转身向艾薇远行的地方跟去。
在厚重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透过那即将阖上的夹缝,他专注地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在灯火忽明忽暗的小路上,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木门重重关上,厅内一片寂静。
仿佛这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人。
第七章 雾之一
深夜如同浓墨一般落了下来,笼罩住充满青葱树木的庭院。
起风了,雄厚平稳的尼罗河水声在耳边缓缓响起。
偌大的王家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握着莎草纸的文书,结实的关节微微泛起一丝白色。几近透明的琥珀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看穿那紧紧闭合的厚重木门。
和平常一样,处理完白天的政事,用过晚餐,坐在书房里阅读重要的文书。有时礼塔赫会参见,与自己聊聊周边数国的局势变化,有时孟图斯会来,向自己汇报埃及边境的近况,最近奈菲尔塔利也会来,借着小公主夭折的借口,来探望自己。
最近就一直是这样了。生活就好像荷花池的水,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涟漪。
从接掌摄政王子之职那天起,世界对他来说,就不会存在任何意外,帝国、敌国、臣子、后宫、子民,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手里,所有的一切全部是全盘布局中的小小棋子,庞大的帝国在父亲塞提去世两年后,在他的操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转,一步一步走向清晰的明天。
绝无例外。
但是,现在,在他操控的棋盘里,出现了一枚奇怪的棋子。
这颗棋原本不过是他千万颗棋子中的一枚。在过去的数年里一直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掌握在手中,那卑微渺小的存在,甚至让他一度想要将这颗棋的命运从自己华丽的棋盘中彻底抹杀。他轻描淡写地布局,想要一杖将棋子打碎。但是,这简单的举动却偏偏没有得愿,从她在他杖下幸免于难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无法控制这枚棋,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个人的存在。
她,开始变得让他捉摸不透。
依然诡异苍老的银色发丝。
依然奇怪别样的灰色眼眸。
依然病态罕有的白色皮肤。
依然是情妇所生的下贱血统。
但是他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她有那样的勇气,可以在法老暴怒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侍女;她有那样的坚强,在他讽刺她时却能微笑地说愿意为法老做些事情;她有那样的见识,可以在从未踏出深宫的情况下,明确地指出埃及、古实、赫梯、亚述等诸国的局势……
荷花池畔,金色的阳光和蔚蓝的池水带给了他奇怪的错觉,失控的举动让他懊恼,一怒之下决定强制改变她的命运,几近幼稚地通过这样的手段以来证明自己对这颗渺小棋子的绝对控制权。然而她平静的回复让他内心更加混乱。今次见到她,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冷淡与漠然。扯掉令人产生错觉的淡金薄纱,提醒自己那银色的发丝,正是来自于在自己身边呆了十几年,自己最不屑、最蔑视的血统下贱的妹妹。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她贸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可否认地、又一次大大地跳出了他的掌控,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大胆的行为居然没有激起他的怒意,反而让他饶有兴味地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在他对她少得可怜的记忆里,这个令人厌恶的妹妹总躲着他、总是带着怯怯地眼神看着他、从来不敢质疑他的任何命令。
他实在想不到,她竟可以突然敢贸然晋见、自信满满地扔下两字——“谈判。”
虽然依旧是那样地略带生疏,但是她比他一直以来理解地要聪明太多、锐利太多。
礼塔赫、孟图斯,包括哪些自己身边最位高权重的臣子们,谁会与法老谈条件。这个谁,他无论如何猜测也想不到会是她——
一个女孩子,他的妹妹。
他细心隐藏,在那一刻心底划过的细小波动。他想继续听下去,她究竟要什么,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她与他谈条件,条件虽然是三个,但是他清楚明白,重点会是最后一个。
第二个条件说完,她停顿了下来,娇小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看向他。
第七章 雾之二
第二个条件说完,她停顿了下来,娇小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看向他。
那一双眸子好像在看着自己,又好像在看着其他更为遥远的地方。那浓密睫毛所覆盖的眼睛里,充斥了一片让人捉摸不透的大雾。他极少见到雾,只有一次,在一个甜美的梦之后,他走出大殿,在太阳尚未出现的清晨,他见到底比斯被淡淡的雾笼罩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明喻的虚无感,好似触手即是,却又遥不可及。只在太阳撕开云层出现後,那种朦胧的感觉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她眼中的神情,就宛若一场雾,但是却远比曾经所见的更加浓密,不管他如何去猜想,也抓不出她思想中的半分端倪。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她出现那样的面孔。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假思索地同意满足她三个条件,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乖乖地前往古实、帮助埃及、帮助帝国……但在那一刹,他竟蹦出了一丝古怪的想法,他希望她的第三个愿望是,说她想留下来,留在埃及、不去任何地方。
为什么。
在那一刹,一种奇妙的冲动好像凌驾于所有的分析与理智,他竟然觉得,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不管她要什么,他都会给。
不管合理与否,不管可能与否。
只要她说出口,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满足。
究竟是他在下棋,还是棋子迷惑了自己?
突然急躁了起来,她眼中的雾,好像在那一刻铺天盖地地弥漫了出来,以征服性的姿态涌进了他的心里。
“第三呢?我满足你!”
他脱口而出,那一句完全不像自己说出的话。来不及懊恼,来不及撤回。迷茫的那一刻,她眼中的大雾却突然散去,清澈的眸子好似剔透的晶石,锐利地看着自己,却已读不出半分的犹豫。
“就是它,我要的就是‘荷鲁斯之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她的唇边勾起了一丝微微的笑。荷鲁斯之眼是什么,答应她又有何难事!她并不是因为要帮助他,她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要他快乐”,原来——原来只就为了这所谓的秘宝,她就可以心甘情愿地离开埃及、前往古实,嫁作他人!
原来,内心如此混乱的人,只有他一个吗?
突然烦躁了起来,烦躁到自己无法控制。
“依你。拿到荷鲁斯之眼,你就速速出发吧!”
在那一刹,他看到她重重地闭了一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他狼狈地转身逃回到自己位置,再一次拿起文书,想要强迫自己的思绪能够再一次聚集在那张纸上。但是脑海却依旧塞满了毫不相干的思绪,没有办法不去在意隔着偌大桌子,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曾经是那样地厌恶她……所以他本是那样乐意让她去扮演一颗可以远离自己的棋。但现在,他却无法再忽视她的存在,他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样的错觉,究竟是为什么,谁能告诉他。
这样的迷茫令他烦闷,令他……惧怕。
原来,他也有怕的东西。
他重重地放下文书,仰头深深地呼吸,然后靠向椅背。深棕的发丝沿着肩膀流淌下去,他用力的闭上眼睛,心中一阵阵没来由的烦闷、迷惑、不安,到底应该怎么办,到底应该如何说明……那个时候,不如杀死她就好了!
右手紧紧地扣住胸前的薄衫,俊挺的眉毛重重地踅起。
但现在……做得到吗?
突然哪里也不想去,他只想入睡。在过去的一千个夜晚,他只想见到她。……唯有她,才能安抚他凌乱的心情,轻而易举地打消他所有的迷茫。
“拉神,哈比女神,请让我入睡,我要入睡,我想在梦中再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