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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猜一猜,”彼得眯缝着眼,自信地说,“肯定是因为我刚才放的那音乐,因为你本来好好的,一听了那音乐就不吭声了。按你的个性,你是不喜欢听到《梁祝》用口哨吹出来。”
杨红被他说中,也不再扭捏,尽量用平和的口气说:“我不明白,化蝶这样悲伤的音乐,怎么会有人想到用口哨来演奏呢?”
彼得笑起来,夜色中越显得牙白,杨红很惊讶,抽烟抽成这样,居然会有这么白的牙,这个人真是让人难懂了。周宁的牙永远是黄黄的,因为抽烟,连手指都是黄的。
“口哨能不能表现悲伤,我就不说了。”彼得说,“就说你那个化蝶吧,那一段不仅仅是化蝶,而是《梁祝》的爱情主题,是贯穿全曲的。呈示部的引子和再现部的化蝶用的是同一段音乐,首尾呼应。梁祝的故事不仅仅是化蝶,梁祝途中相遇,结为兄弟,同窗三载,十八相送,都是青春活泼,欢快动人的。你想,当祝英台女扮男装到学校去上学的时候,她春风得意的劲头,就算在无人之处吹两下口哨,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这盘CD上,不同的艺术家用不同的乐器演奏这段爱情主题,可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是能使人从更多的侧面来诠释这个故事吗?”
杨红被他说得一愣,既没想到那是《梁祝》的爱情主题,也没想到过祝英台调皮的一面,总是一听《梁祝》就首先想到化蝶和死亡。
“即使是化蝶,也是美丽多于哀伤,”彼得说,“《梁祝》的故事,之所以感人,正是因为它那种哀而不伤的基调。化作蝴蝶,翩翩起舞,终生不分离。所以化蝶不是死亡,是超越死亡。连死亡都可以超越,还有什么不能超越?那是一种绝望中的希望,给人绝处逢生的鼓舞。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也成功地表现了这种基调,你听它的时候,会感动,会陶醉,甚至会流泪,但你不会痛哭,不会颓废。”
看惯了彼得的油滑,他这种神态令杨红有点胆战心惊,感觉他有点灵魂出窍。这个连生活都不能【文】严肃对待的人,突然侃【人】起死亡,反而叫人有【书】几分肃然起敬。而且说到【屋】超越,使杨红不能不想起陈大龄说过的话。
她感到彼得跟陈大龄有几分相似,难道彼得真是陈大龄的弟弟?他们两人长得并不像,陈大龄皮肤白皙,是人们常说的“晒白皮”,就是晒不黑的那种。晒了太阳,皮肤会有一阵发红,但红过了,又变回白皙。彼得呢,好像是特意在太阳下晒过了的,像杨红在这边看到的很多美国人一样,是所谓的健康色。肤色相差这么远,应该不会是兄弟。
从风格上讲,陈大龄优雅;而彼得,怎么说呢,用个好听的词就是潇洒,用个不好听的词就是吊儿郎当。但他此刻神情严肃,甚至有点肃穆,就可以称得上潇洒了。他们两人给人一文一武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陈大龄拉提琴,而彼得打太极。但两个人又都不是只文只武。陈大龄在篮球场上奔跑起来也是虎虎生风的,杨红曾经站在走廊的窗子边看陈大龄在楼下操场上打篮球,他带球上篮的时候,如离弦的箭,脱缰的马;跳投时那手腕一动,球就像从他手里滑出去一样,连篮圈都不碰,就悄无声息地进去了。而彼得讲课的时候,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朗诵英语诗,可以即席翻译成汉语,应该算很有文采;即便是表演太极的时候,都有一种诗意的文质彬彬。说他们相似,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原因,说不出根据。也许是他们的身高相似,也许是他们都用了超越这个词。
杨红不知说什么好,只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段就是化蝶。”
“不知道的事,就生起气来?”彼得歪着头,“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生气,不是会弄出很多冤假错案,还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
杨红觉得他又在居高临下逗弄人了,无心恋战,就说:“不早了,我得上去了。”
彼得一边打开后备箱,一边说:“你不能用你的好恶来要求这个世界,别人有别人的审美观,不能因为别人的审美观跟你不一样就觉得别人是丑恶的。”
杨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觉得他说得对,但嘴里却不想说出来,只伸手到后车厢里去拿自己带去的锅子什么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彼得站在那里,挡住不让她拿,嬉笑着说:“还在生气?那你拧我两把解气吧。你们女人不是爱拧人的吗?”
杨红哭笑不得,心想,我又不是你老婆或者女朋友,拧你干什么?“哪有那么多气生?我觉得你说得对,说得很好,我受益不浅。到底是我老师嘛,肯定比我懂得的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能拧你?”
“终身为父?那好,让爹帮你把东西拿上去,算是将功补过。”彼得说着,就拿着东西率先上楼去了。
杨红跟在后面,心想,看来彼得对海燕住的地方也非常熟悉,但这些天从来没见他到海燕这里来过。杨红不知道他们两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决定找个机会问问海燕。
4
第二天早上,还没等到杨红问起有关彼得的事,海燕就问:“昨天你没打电话来叫我接你们,是柯克送你们回来的吧?”
“是他送的。你知道柯克就是彼得吧?”
“那还能不知道?我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嘛。”海燕笑着解释说,“我跟柯克以前是同学,都在东亚中心做博士,我因为要养家糊口,中途转了专业,他拿了博士学位才离开。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这次他在东亚中心的这份工作,就是我为他联系的。怎么啦?要指控我知情不报,还是要吃了我?”
“哪里,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提到彼得的时候,你没说他在A大。”
“我哪里敢说?你一来就言必称彼得,完全是彼得综合症的典型症状,我还来加重你的病情?”海燕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为你好嘛,你是有丈夫的人,又是宁死不离婚的那种,不想搞得你恨不相逢未嫁时嘛。”
杨红被“恨不相逢未嫁时”弄得一惊,不过马上想到这句也算名言,人人引用得,就淡淡地说:“你说什么呀?我跟他绝对没那个可能。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对他感兴趣,正在打听他的下落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没把你跟彼得两个凑到一块,是你自己撞上门去的。”
杨红知道她在开玩笑,就一笑置之,抽空给特蕾西发了个电邮,告诉她彼得在A大。
只一会儿,特蕾西就回了一个电邮,只有很简单的几句:
“谢谢你与我分享彼得,我他妈太忙了,以后再谈。”
大姑妈又写来一封电邮,说她已经把探亲表用快件寄出去了,估计再过几天丈夫女儿就可以去签证了。大姑妈现在正在找工作,已经向两个地方申请过了。然后又问杨红探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杨红想把丈夫儿子一起办来,但周宁说两个人一起办,签证官会认为有移民倾向,会搞得一个也签不到。再说儿子签出来,如果没幼儿园上,就得有个人在家看着他,那不是明摆着该我待在家里看小孩?不如放在国内,要么晚点办出去,要么就在国内待半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谁谁谁母子俩一起去签,到现在没签出,而谁谁谁先签老婆再签女儿,两个都签到了。
问题是儿子留在国内谁带呢?杨红想把儿子送到老家让妈妈带,周宁不同意,说那还不让你妈把他惯坏了?周宁要把儿子送回自己的老家,杨红又不放心,说你妈带小孩像喂猪一样的,儿子放那里不是活受罪?为这事打了几次电话了,每次两个人都弄得气鼓鼓的。有几次杨红听见周宁那边把电话都摔了,本来也想把电话摔了,举起电话又忍了,因为电话是海燕的。
打完电话,杨红就觉得很烦闷,两个人都不喜欢对方的母亲,也不喜欢对方家里的其他人。夫妻是同林鸟,夫妻与对方家里的人,同林鸟都算不上。看来“血浓于水”这话不错,夫妻不是血亲,而是姻亲,跟对方和对方家里人像油和水一样,永远都不可能融合在一块。
杨红记得哪本书上说的,幸福的婚姻都一样,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不知道幸福的婚姻到底什么样,但她看见的不幸福的婚姻,倒差不多是一样的。她自己的婚姻一塌糊涂,但却经常为别人的家庭矛盾做调解人,因为她是院党委中为数不多的女干部之一,遇到院里教职工有家庭矛盾的,很多时候都是叫她去做工作。
可能真是旁观者清,杨红看别人的家庭矛盾,倒是心明眼亮的,也许因为不是自己的事,看明没看明都无所谓,糊涂官断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