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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扭头,再次走过这个黑布铺成的甬道。走出去的时候,刻意地去看那黑色的布墙。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小姨、张达人还有一个人,站在门口,他们关灯,一个闸、一个闸,展厅里,一片、一片的,都沉入了黑暗。
《二十三岁》第四章6(1)
半夜的时候,我和小姨酒足饭饱回到筒子楼。她有点喝高了,不常喝酒的她,显然是在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的连续兴奋中放松了警惕。我发现她的酒量很好。酒精让她肆意的柔媚起来。她哼着歌曲,手拉着我的手臂,我因为冷,把手放在口袋里。她挽着我,我们一起摸黑上楼。筒子楼里没有灯。家家户户忙完了,都顺手把灯关了,楼道里的空气和黑暗一样封锁在一种凝固状态中。我们踢到了一个箱子、或者是一个桶,我们笑起来。悄悄地笑,后来就放肆起来,在这种黑暗中大声地笑起来。虽然笑是没有光芒的。
刚摸到了楼梯。她说,我现在好想洗一个热水澡。你呢?
我说,我想啊。
在这个校区里,我们只有和别的学生一样,去公用的澡堂洗澡,每天中午开始,周一、三、五是女生的时间。而且到了晚饭时间,浴室就关闭了。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洗呢?
“总有地方的。这个城市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筒子楼。”我说。我也想洗澡。
我痛恨去公用浴室。在家里,那大大的浴缸,亮亮的灯光,温暖的水和屋子里的暖气……我是每天都洗澡的,在上海。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跟着妈妈去过单位的澡堂。我不喜欢看到那么多女人统统赤裸着,消失了一切包装,消失了一切身份,那种雾气腾腾中的对视、观察,还有避免不了的身体摩擦都让我觉得千万种难受。我似乎是专门到这里补习大学时代的,住简陋的宿舍,洗公用澡堂,吃不到家常菜。
我一下子沮丧起来。在黑暗中,我把头靠在她的头旁。她的头发上,有烟酒的余味,还有汗味。
“晓桐啊,我们可以不可以搬家?我受不了了。我要每天洗热水澡。”
“终于说出来了。你个小丫头。”她的手,拉住了摇摇晃晃的我。我似乎也喝多了。
“我们去哪里洗澡呢?”
“小云,我们去宾馆吧。”小姨突然认真起来。
“宾馆?”
“酒店,宾馆,或者桑拿浴室。不就是洗澡嘛。活人还会让洗澡憋死吗?”我们摸黑走到了楼梯的顶层。
再有大约50米,就是我们的房间了。我们走得很快,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黑暗,以及一种渴望。
进了屋子,她首先倒在床上。我照镜子。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想看看这陌生的短发。
她从床上坐起来。她说:“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真的去?”
“真的去。我受不了了。浑身都是汗。”她双颊潮红,嘴唇有点干裂。
于是我们在半夜收拾了东西。带上门,打着手电,下楼去了。
街上刮着冰冷的北风。我们打车。对司机说,我们要去一个酒店、或者宾馆、或者浴室。
司机说了很多话。我们都没有记住。但是他是一个好司机。他把我们带去了一个不错的小宾馆,价钱很合适。有很多空房间。
我和小姨开完了房间。她二话没说,就抱了衣服进去洗澡。我听到水声立刻响了起来。
一个人躺在床上,拿起遥控器。还是那些频道。久违的MTV、久违的凤凰台。我又开始想念大阳了。同时,我想今天,会不会,恰好错过了Serein上网的日子?他一定会在的。他会打开ICQ,他还有一个图库需要经营,他不会真的再也不理我了。说不定,现在他正在想念我。酒后的畅想,真是无与伦比。我的手指在洁白的床单上划着、划着,假如,现在不是我和小姨,而是我和他,那该有多好……那该有多好。
他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起来过。网络允许任何人消失,只要更换一个号码。我不愿意这样想,不敢这么承认。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那个号码早就背出来了。只是从来没有拨通过。我给自己鼓足勇气,手指按了下去。
“我们忘记带一样东西了。”小姨突然走了出来。我取消了发送。
“什么?”
“润肤霜。浑身干燥得都起皮屑了。”她裹了一条浴巾,浑身湿漉漉的。她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上,把她的腿伸到我这张床上,指给我看小腿上的皮肤。龟背竹。我突然想到这样的植物名字。像极了。小姨的腿又细又直,裹着骨头的皮肤上,已经有了方形、菱形的疹块。她说很痒,平时也会不知不觉地去搔,所以,有一些地方还有伤口,一个小点一个小点,似乎都是出过血的。是一双有疤痕、却依然很好看的腿。它们放在我的眼皮底下。
“没关系,我的包里还有一小管护手霜。北京太干燥了。”我说。
“太好了,你真是细心。”
“需要护肤霜,还需要多吃水果。”
“我浑身都痒。你看看我的后背,好像也是这样。”说着,她转过身子,把浴巾褪下去,整个背裸露在我的眼前。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体。这感觉和在公用浴室看陌生人的身体完全不同。我觉得害羞。她,肩胛骨外凸,脊椎凸出,我用手抚摸上去。顺着脊椎,一节一节的滑下来。
“如果我是男人,一定爱死你了。”
“如果我是男人,就先爱你。你又单纯又漂亮,而且年轻。”
我把护手霜挤出来,凉凉的,一小条,点在她的背上,用手涂抹开。这时,她不断地说,真舒服。
《二十三岁》第四章6(2)
抹完了之后,我帮她把浴巾拉起来。
“我去洗了。”
水不是很热。但没有关系。我已经知足了。我看到自己的小腿、手肘也干燥得不行,似乎一下子老了,我的身体。
我也裹着浴巾出来。按照刚才她的姿势。可是小姨已经睡着了。她蜷缩在被子里,白茫茫的一堆被子,被她紧紧地拉在胸口。还赤裸着。大把的头发散在后面。我一个人拿着护手霜,又走进了洗手间,给自己涂抹。
我和小姨,相差整整十一岁。我观察着我们的皮肤、眼角、嘴角、手掌、小腿……只有在少数的部位,岁月的痕迹留了下来。她的手和脚,明显的干燥、常年不保养的样子,或者,是因为使用过度。制作面具也好、拿画笔也好,还有那沉重的摄影包,对于女人来说,都不是轻松的。那是优雅而又艰苦的。而我呢,我浑身上下都是养尊处优的证明。我想,可能再过十一年,我还是能够保持这样。我不知道岁月和经历是怎样让一个人变老的。关于身体,我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遐想。似乎这个瞬间的自己,是永远的。北京让我失去了水分,这实在让我失去信心。
中午退房。是我付的款。我看出小姨有一点不自在。她一个人跑到外面去等我。
“你去哪儿?”我走出来,她问我。我们都穿着带过来的新衣服,看上去精神极了。她的紫色披肩下,是灰色的宽松毛衣,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风衣,一根带子束在腰间。
“我也不知道。昨天面试了,不过不用着急上班。”
“那跟我去画廊吧。”
“好吧。”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和她形影不离似的度过了三天时间。
在画廊,她照例和那些人交谈,每天都有新的重要人物出现。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展厅里逛。我又走进了那个黑布甬道,去看那顶天立地的画。
作品名称:失语症患者
作者:斯璇
年份:1994年
尺寸:3M×5M
材质:布面油画
从画面里去搜索一个患者的形象是徒劳的。也许那是内部,灵魂。
我再往里面走。竟然没有了。黑布铺成的甬道到此为止。只有一幅画。我黯然地往回走。
后来又特地去看过几次,在人少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黑色甬道里面对这幅画,仰头的感觉是,自己非常渺小。失语症患者压制着我的表达能力。有这种幻觉,所以喜欢一个人在里面待一会儿。
别的作品都很普通,似乎有的还非常哗众取宠。所以到后来,我只看这幅“失语症患者”和小姨的作品。小姨的丰富是无可厚非的。至于有些评论者所说的“民俗”和“深刻”,我倒是觉得不那么明显。
画廊迎来了第一批真正的参观者。圈内人士参加了开幕仪式之后,画展就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