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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思长舒一口气,这才对嘛,有话就大胆说出来,有问题就大胆提出来,太怯儒不好。他满意地坐在绳床扶手上,笑道:“你问我是什么,我是恶霸,是最坏的归宿。”
“妾、妾想请示您,方才不娶与娶,您是什么意思……”春娘低了头,声音弱下去。她还有最后两个字“意思”没加上呢。
“柳春娘。”薛思侧过去盯住她。
“在。”春娘答应一声。
“下次有话,一句说完。记下了?”薛思磨着牙齿,善了个哉的!总共就六个字,还非得分成四回说。假如里里外外只穿了六件衣裳戴了十六件首饰,光等她脱下来就要花上好几天。这日子没法过……
春娘又困惑了,夫君的喜好变化真快,一会儿一个样子。他现在喜欢一整句全部说完,那下次先打腹稿再说吧。不过她仍然恭顺地答道:“是,妾谨记。”
“嗯,这还差不多。我的意思么,第一,我会娶你,娶来为祖父哭丧,同时也为你提供一点庇护,长安纨绔如此多,提防些为妙。我固然绝非善类,好歹是真小人,不是伪君子,说了白送也不要,就一定不会恶霸了你。”
“但是,小娘子,我的处境,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总之,我将来势必娶权贵之女,好谋一份光明前程。所以啊,第二个意思,我会嫁你。待你及笄,写个放妻书,嫁与好人家。春娘,你不必这般惊恐地看着我,薛柳两家既为故交,你便是祖父留给我的唯一亲人。安顿好你,当年那枚桃花冻的情谊也算圆满了。”
薛思轻松地拍拍她,笑问:“春娘,有我在,保管叫你虏了全长安少年郎的心,到时爱挑哪个就挑哪个。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哪怕他没跟你一见钟情,咱们也能捆来,捆出个日久生情。哥哥我生不怕行凶作恶,死不怕小鬼阎罗,罩着你。”
原来夫君喜欢作哥哥,不喜欢作薛郎。春娘暗忖。说起来,没有弟弟妹妹的人总盼望着能有人喊一声哥哥吧。分娘也挺喜欢当姐姐的,小弟弟才出生时,她高兴了许多天。
春娘想到这里,茅塞顿开,一窍通时百窍通。夫君就是天,一切要听夫君的。夫君的喜好,必须认真对待。她在腹中打了一会儿草稿,启齿轻声唤道:“薛哥哥,妾谨记。妾定为薛公披麻戴孝,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甚好甚好。孺子可教,明日哥哥就为你列出明细单子来,教你作个人人爱的小娘子。下回换了自称,别叫妾,听着别扭。”薛思欣慰地刮刮她的脸,起身将食盒打开,摆出两碗佛粥。看看屋中没有多余的椅子,招手□娘过来将就站着吃些斋饭。
他端来的佛粥,自然与舍粥大灶里熬的简单乳糜不同。小木勺一搅,碗内有菱角米、胡桃、松子、糯米、黄米、杏仁、芝麻、桂圆、苡仁、莲子、红枣,粥香浓浓。
“薛哥哥,您慢用。妾……不不。春娘到塔下寻母亲另觅宿处,告退。”多留多有不妥,春娘一躬身,退到门边要走。
“等等。”薛思喊住她,端起粥碗,舀了一勺,接着碗递到春娘嘴边,慢悠悠地说:“当年我跟着母亲初到温府时,温雄养着一窝大食国的长毛兔。我拿绿油油的新鲜大葱去喂它们,没一只兔子吃。你知那些兔子后来怎样了?”
他特意拎来的斋饭,岂容春娘浪费。薛思把小勺又往她唇边碰了碰。
于是春娘张了口。夫君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被我佛慈悲到,尚未回头是岸,苦海依然无涯。她边咽粥边悲哀,兔子什么的,最可怜了……
“甚好,这才对。来,吃个莲子补一补。”薛思搅搅粥,又将小勺递了过去。
夫君喜欢喂养爱吃大葱的大食长毛兔。如果那兔子想换花样尝几口萝卜或菜叶,说不定会被夫君提前打发去西天极乐世界。春娘僵立在门边一勺一勺吃完小半碗粥后,对她夫君的喜好新添了许多心得体会。
“在屋里等着。我去把柳家大娘请来。”薛思放下粥碗,十分满足。
想当年他喂出一窝肥美的大食国的兔子,就是这种满足感。大葱不吃换小葱,小葱不吃换小黄瓜,总有一样能叫兔子探头来嚼。作为我唯一的亲人,不肯吃我拎来的粥,难道爷还不会主动往嘴里喂么!
薛思在心里咏叹着他愉悦的情绪,披好衣裳迈出院外,“咔嗒”,给癸字客院上了锁。
去天字号纨绔李嗣庄那边解救柳家大娘,估计要费不少力气。在回来之前,还是把她锁在安全的地方比较放心。谁晓得放生池周围有没有藏着李嗣庄的兄弟们,谨慎第一。
薛思倒不怎么担心杨氏。纨绔对中年妇人不会有劫色兴趣,顶多责难她,骂两句解气。柳家大娘这会儿或许已经被李嗣庄手下的人轰走了。薛思先派胖叔去守山门,打听有无香客看见拿唐卡的男子。自己则往宝塔的方向走,准备沿着杨氏追逐李嗣庄的路线寻找。
赶到塔前,薛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瞭望。李嗣庄竟然还在!
不光李嗣庄没挪地方,柳家大娘也没挪地方。两人连同那个绯裙女,全都立在不远处,一切似乎静止在半个时辰以前。薛思不知他们发生了何事,忙跳下台阶奔过去。
离的近了,才渐渐看清三人均是笑容满面。这让佯装小沙弥的薛思,变作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合掌慢慢路过,又路过,继续路过,绕了四五个来回,才听出大概。
大概情形是:柳家大娘同李嗣庄谈兴正浓。
薛思听进去一堆乱七八糟的无用之谈,理不出头绪。他索性对着路边的柏树坐起禅来,坐在那里竖耳细听,听他们到底聊了点什么能聊到握手言欢。
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三刻过去了。薛思揉揉发麻的双腿,认定李家话痨遇到了柳家话痨,话逢知己万句少,有缘佛门来唠叨。
这样一位能说会道的母亲,怎么就养出春娘那般温吞沉默的大女儿?她二女儿明明养的很好嘛,唉。薛思扶额返回客房,带春娘往山门走。
“薛哥哥,我娘呢?她在车上等我吗?”春娘边走边问。薛思摇头,告诉她,先上车等着。她娘正同一位贵客商议要事,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今夜肯定不会留宿香积寺了。
“哦。”春娘不再言语,默默跟在薛沙弥身后。
待走出山门登上车,薛思撩起棉布帘子问她:“春娘,你有你祖父几成功力?”
“不知……”春娘坦言。柳八斛天天煎明决子枸杞子保养眼神,至今老眼不花。他掌了一辈子古物今物、中原物西番物,看东西很少看走眼,深不可测。若估计起来,柳春娘觉得自己大约只略通一成半的物件。
“不知最好。无论你娘明日带你去何处,都要像现在这样,一问三不知。”薛思叮嘱她。
方才他听李嗣庄和柳家大娘谈的是斗宝之事。
印十四
天字号斗宝,多半是去皇子们的苑城十王宅。薛思一听到李嗣庄同杨氏商量“斗镜”,心里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
李嗣庄藏有一面铜镜,无人能解。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宝贝?连石鼓文、甲骨文都能被解出来,一面镜子会难倒全长安鉴宝人?薛思摇摇头,大约是鉴得出而不可说吧。妇人家的见识到底短些,不晓得其中厉害,被金银蒙了眼。若柳八斛在,断然不会接这份活计。
因为无人能解,所以春娘最好不知其解。随大流决不会出错。
薛思没收到斗宝的请帖,十王宅无法擅入,想去护着些也办不到。他终究放心不下,问温雄有没有路子:“温兄,明日十王斗镜,咱们能混进去凑个热闹不?”
“那热闹有啥好凑的,一堆趾高气扬的皇子,捧着两堆破铜烂铁当宝贝。咱们还得小心奉承伺候,我才不去当孙子辈。”温雄作恶归来,在山门一搂薛思的肩膀,提议回府再开几坛老酒,醉生梦死一场。
日影渐长,已过了未时。寺内的和尚们鱼贯进殿,预备着作晚课。杨氏辞别李嗣庄回到车里,见女儿果然乖乖的等着,笑道:“我的女儿向来不用操心惦记。香积寺果然佛光普照,阿弥陀佛,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娘没留神,跟贵客多说了几句。走,回家去。”
“娘,唐卡呢?”春娘递去水囊,供她润喉止渴。
杨氏眉开眼笑,撂下水囊,拉着春娘的手说:“唐卡些许小银,一笔勾销了。春娘啊,那位唐卡香客真正富贵呦,你知怎样?娘要赎绯裙小娘子,聊着聊着,她竟转换心意,半路瞧上了他,欢欢喜喜要随他去。可见我佛慈悲功德无量啊。娘还谈下一笔大买卖,今晚多炒两盘好菜。”
“什么买卖?娘,爹不在……” 妇人不宜抛头露面,更何况现在家中并无主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