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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没事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我想除掉她,把一切的耻厚也一起除掉。〃
〃那日她做了什么?〃
那日?
那日我换下校服,打算与同学去看电影,走到门口,被父亲叫回头,因怕他不给我去,故此站在大门口,看他有什么吩咐。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呆视我,碰巧我作贼心虚,因贪好看,打散了长发,没有梳辫子,怕他责骂,心中忐忑。
骂不要紧,我只想出去看一场电影散散心。
就在这个时候,继母走过,看到我们父女对峙,呆了半晌,用她一贯邪恶的、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像,真像,活脱脱是妖孽。〃
父亲听了,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按住我的头,要绞我头发。
我本能地挣扎,他便掴我耳光,一下又一下,头发已被绞下一大络来。
本来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年轻的我决定一了百了。
我轻轻地告诉周博士:〃我发力自父亲手中夺下剪刀。〃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刹那又似回来了,像是一直没有过,我仍是无助的女孩,随创造者宰割,他造了我这么一个人出来,又要毁灭我。
我夺过剪刀,插向继母。
她还在笑,丝毫没有防备,刀尖插入她胸膛,清楚地听到裂帛之声,她的笑意一时无法收敛,仍然滞留在面孔上,表情之诡秘,观者永远无法忘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周博士问:〃武器为什么插向她?〃
〃迁怒。当时太年轻,只懂得迁怒他人。其实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俩的事。〃
〃算了。〃
〃你不帮她?〃
〃她的伤口会愈合,你的永不,你说我帮谁?〃
〃她为何那样对我?〃
〃她恨你。〃
〃为何?〃
〃一则你个性也不是太可爱,二则她胸怀妒忌,三则她愚蠢。〃
我发呆。
讲得再清楚没有,周博士确有道理。
我说下去:〃一刀之后,觉得还不够,把剪刀用力拔出,还要刺第二刀,父亲根本呆了,没人阻住我,但那时大量的血自她身体喷出来,胸前乌溜溜一个洞,一股血泉,汩汩涌出,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东西染红。〃
但她还站着。
肌肉已经僵住,那笑容始终不灭,可怕如鬼魁。
我一直拿着凶器,直到警察上来。
紧急电话是女佣打出去的。
〃这么些年了,从来没有对人家说过:我一点儿不后悔,真是值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看到血的一刹那起,我不再仇恨她。〃
周博士摇摇头,〃这种事,原来是可以避免的。〃
〃避到哪里去?你肯不肯收留一个十多岁的怪女孩?〃
她叹息一声。
〃伤者没有死。〃
〃我知道。〃
我却死了。
周博士的表情充满怜悯。
真的,我自己知道,以后没有在阳光底下出现过,直至遇见了他。
〃我是个歹毒的人呢。〃
周博士在踌躇。
〃一分钟也没有内疚过。〃又加一句。
〃好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有没有舒服一点?〃
我摇摇头。
〃你可以天天来,说上一千次,倾诉有抒发作用。〃周博士说。
我还是摇头,〃会有帮助吗?〃
〃肯定有。〃
〃我愿意相信。〃
但心中却没有信心。
我站起来告辞。
〃你到什么地方去?〃周博士关心我,拉住我的手。
我茫然说:〃不知道。〃
〃我总是在这里的。〃
〃谢谢你。〃
秘密倾吐之后,更加空虚,在周博士心目中,这件事也不见得独一无二,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转,什么稀罕的故事她没有听过。
当年的检察官是位小姐,充满灵魂爱心以及工作的热忱。
她问年轻的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人身体?〃
我冷冷答:〃我要挖出那人的心,祭我亡母。〃真戏剧化。
他们大惊失色,召了心理医生来与我谈话。
不是吗,虐待我,唯一痛心是我生母,间接就是侮辱我母亲,非要为她报仇不可。
这使我律师忐忑,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很难人罪,诚然,但是我的镇静,又不似精神错乱的人所有,他只好等待医院的报告。
陈国维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生命。
外婆把他带来。
我也记得那一日,已经十一月了,天气出奇的暖和。
我在女童院内受监管,穿着他们发下的袍子,已经放弃一切,睡醒也不起床,拖我也拒绝起来。
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场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陈国维在背后叫我。
〃海湄。〃他的声音有一股魅力。
我犹疑一刻,转过头来。
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英俊、温柔、坚定,在那一刻起,我决定信任他。
女人常犯这种错误,毋论年纪,她们的直觉总是欺骗她们。
陈国维在那一次确实救了我。
我认为没有选择,外婆已经年迈,而他肯安置我。
其实路是人走出来的,本可以用母亲留给我的款子继续读书,住在宿舍中,挣扎向上,做一番事业。
但那时没有人教我,指给我一条明路,我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因循到今日。
酒店歇业,我到附近的沙滩去。
星期一的大清早,周海湄居然在太阳底下出现,坐在帆布椅子上,看那碧蓝的海。
一对青年男女躺在沙上,半截身子浸湿,穿一式的毛衣短裤,是热恋中的情侣,紧紧地拥抱,不断接吻,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也不必要有其他,神仙不过是这样罢了。
整个小小私家海滩上,只有这么三个人。
众人都上班去了,为何这一双男女不用工作?他们是否故意告假来温存,抑或日日如此悠闲?
他们这样需要对方的身体,活着就是有这个好处,身体是柔软的,活动的,温暖的,抱上去感觉良好。
〃海湄。〃
真不相信,国维竟追到这里来了。
我抬起头,不,来人不是国维。
他开口说话,他竟然重新开口说话。
因为太过诧异,我也大方起来,〃我以为你怕我,不肯再见我。〃
他坐在我身边,双臂抱着膝头。
〃你并不觉得意外?〃他看着海。
〃你一定会得再出来。〃我看着那一男一女。
〃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不止欠你一点点,你也不止欠我一点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讪笑。〃这次弄假成真了。〃
据说总是这样的,当事人永远相信他是全人类最潇洒的一个,事发后可以轻松地拍拍手离开现场,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予留下。但不,结局永无如此理想,结果往往凌乱一片,脱不了身,当场受捕。
〃我怕你再来,又怕你不再来。〃他说。
〃你认为我会不会再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
〃现在已没有必要告诉你,说我会来,你变得白等,说我不来,又怕你不甘心。〃
〃没想到你这样懂得玩这个游戏。〃
〃这还是我第一次玩呢,而且到此为止,已经不好玩了。〃
他同意,点点头。
我说下去,〃在还没有认真的时候,最好玩。〃
我在一次又一次回头找他时,已开始认真,一个人认真,而另一个不,尚能玩下去,待他十分钟前开口同我说话,两个人都认真起来,游戏宣告结束。
〃你打算离家?〃他问。
〃那并不算是家。〃
潮水涨了,那一双恋人几乎全身陷入水中。
水在这种天气应是冰冷的,但热恋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觉,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世界仍然丑陋绝望,但不要紧,他们活着是真正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突然有两朵燃烧的火花,烧进心里去。
我羡慕得眼睛发绿。
〃看见没有?〃
他点点头。
我感喟,难怪日后受罪也值得。
我看着他,〃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
〃今夜。〃
〃你也喜欢夜?〃
〃但今次必须是个夜晚,你到酒店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现在不能看?〃
〃必须要在晚上。〃
〃是什么?〃
〃过几个小时你会知道。〃他微笑。
他的游戏项目真多,但即使不住地玩,终有一日会玩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太爱玩了,除去玩,什么都不会,一点儿别的选择都没有。
〃我来。〃
〃午夜。〃
〃不见不散。〃
他没有即时离开,仍坐我身边,那古怪的缄默已经回来,下巴抵住膝头,他不再说话。
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似海鸥一样,只余一小点。
〃他们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样烫热,能够冷却一下,也是好的,怕只怕卷土重来的时候,更加不可收拾,有燎原之势。
我想起来,〃酒店不是在装修吗?〃
一回头,他已经离去。
我还看得到他的背影,白衣白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