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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少爷问候小姐。”
“你们少爷好吗?”浣青关怀的问。
“好是好,只是……”靖儿欲言又止。
“怎的呢?”浣青追问著。“你只管直说吧,没什么好隐瞒的,是他身子不舒服吗?所以这么多天没来了。”
“不是的,是……”靖儿又咽住了。
“你说吧!靖儿,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可以告诉我。”浣青有些急了,靖儿吞吞吐吐的态度使她疑窦丛生。
“是这样,”靖儿终于说了:“这两天,我们府里不大安静。”
“这话怎讲?”“我们少爷和老爷老太太闹得极不愉快,少奶奶和少爷也吵得天翻地覆。”“为什么?”浣青蹙起了眉。
“奴才不敢讲。”靖儿垂下了头。
“你说吧,靖儿,”浣青几乎在求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为了我吗?”“是的,小姐。”靖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们老爷怎么知道的呢?”浣青忧愁的问:“不是每回来这儿都很秘密的吗?”“老爷早就知道了,”靖儿说:“这回吵起来并不是为了少爷来这儿。老爷说,少爷偶然来这里一两次也不算大过。这次是因为少爷说,要把您娶进门去,老爷……”
“不许,是吗?”浣青看他又停了,就代他说下去。
“是的,老爷说……”“说什么呢?”浣青更急了。
“他说……他说,我们少爷要纳妾,宁愿在丫头里挑,就是不能收……”“我懂了。”浣青苍凉的说:“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和老爷争得很厉害,他说您虽然是这儿的姑娘,但是知书识礼,比大家子的小姐还好呢!老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知书认字,作诗填词,反而乱性,说……说……说会败坏门风呢!”浣青咬咬嘴唇,低低叹息,轻声说:
“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俯首片刻,她又问:
“你们少奶奶怎么说?”
“她说她父亲是翰林,她是大家子的小姐,假如我们少爷要把青楼里的姑娘……”靖儿猛的住了口,感到说溜了嘴,瞪视著浣青,不敢再说了。“你说吧,不要紧。”浣青咬了咬牙。
“她说……她说……您如果进了门,她就回娘家去。”
浣青调眼望著窗外,默然无语,好半天,她动也不动。室内静悄悄的,靖儿和珮儿都呆呆的站在那儿,谁都不敢开口。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浣青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了,她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视著靖儿,眼里没有泪,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烧灼般的痛苦。她开了口,声音是镇定而清晰的:
“靖儿,你们少爷这几天的日子不大好过了?”
“是的,他几天都没睡好过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又不放心你,所以派我来看看。”
她又默然片刻,然后,她咬咬牙,很快的说:
“靖儿,回去告诉你们少爷,我谢谢他的问候,再告诉他,别为了我和老爷老太太争执了,其实,即使你们家老爷老太太应允了,我们太太也不会放我。何况……我也……实在不配进你们家呢!所以,请你转告他,我和他的事,就此作罢了。”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里间屋子走去,一面说:
“靖儿,你再等一下,帮我带一个字帖儿回去给你们少爷。”进到里屋里,她取出花笺,提起笔来,迅速的写了一阕词,一阕拒婚词:“风风雨雨葬残春,烟雾锁黄昏,楼前一片伤心色,不堪看,何况倚门?旧恨新愁谁诉?灯前聊尽孤尊。自悲沦落堕风尘,去住不由人,蜂狂蝶恶淹留久,又连宵,有梦无痕!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
把花笺折叠好,交给了靖儿,叫他即刻回家,靖儿看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去了。靖儿走了之后,她就关好了房门,吩咐珮儿,今晚不见客。整晚,她们自己关在卧室里,呆呆的坐在窗子前面,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说话。珮儿急了,一直绕在她身边,哀求的说:
“你怎么了?小姐?要生气,要伤心,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它一场,别这样熬著,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呢?”
但是,浣青就是不开口,不哭,也不动,那样直挺挺的坐著,像个木头人。养母也进来看了她两次,深知缘故,反而高兴,也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只叫珮儿好生侍候,防她寻短见。但,浣青并没有寻短见的念头,她只是痴了,傻了,麻木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深夜,珮儿已把什么劝慰的话都说尽了,急得直在那儿团团转,浣青仍然是老样子。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接著是大门开阖的声音,听差招呼的声音,有人急冲冲的冲进了院子,冲上了楼,然后,是丫头们的惊呼声:“哎呀,狄少爷,怎么这么晚了还来呀!”
浣青陡的一震,这时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著房门口。珮儿更是惊喜交集,如同救星降临,她直冲到房门口去,打开了门,挑起帘子,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说:
“我的少爷,你总算来了,你救救命吧!你再不来,我们小姐命都要没有了。”谁知,狄世谦来势不妙,一把推开了珮儿,他大踏步的跨进房,满身的酒气,衣冠不整,脚步跄踉,涨红了脸,他一下子就冲到浣青的面前。“啪”的一声,他把一张折叠的花笺直扔到浣青的身上,其势汹汹的喊著说:
“这是你写的吗?浣青?你说!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为了你,我和家里吵翻了天,你倒轻松,来一句‘寄语多情且住,陋质难受殷勤’,就算完了吗?一切作罢!你说得容易!你说,你拒绝我,是为了那个姓周的吗?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说,是吗?是吗?是吗?”
浣青整个晚上,都憋在那儿,满腹的辛酸和苦楚,全积压在心中,一直没有发泄。这时,被狄世谦一吼一叫,又一阵抢白,那份委屈,那份伤心,就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她瞪大了眼睛,面孔雪白,张著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就站立不住,直挺挺的晕倒了过去。珮儿尖叫了一声,赶过去蹲下身子,一把抱住浣青的头,一叠连声的喊:“小姐!小姐!小姐!”
浣青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珮儿又惊又痛又急又气,抬起头来,面对著狄世谦,她哭喊著:
“狄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小姐为了你,一个晚上没吃也没喝,你来了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骂人家,你怎么这样没良心!”狄世谦怔了,酒也醒了,扑过去,他推开珮儿,一把抱起了浣青,苍白著脸喊:“姜汤!姜汤!你们还不去准备姜汤!”
一句话提醒了珮儿,急急的冲到门外去,一时间,养母、丫头、老妈子们全惊动了。狄世谦把浣青放在床上,大家围绕著,灌姜汤的灌姜汤,打扇的打扇,掐人中的掐人中,足足闹了半个时辰,浣青才回过气来,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狄世谦,她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音来了。
她这一哭出声音,大家都放了心,养母瞪了狄世谦一眼,老大的不高兴,却无可奈何的说:
“好了,好了,解铃还是系铃人,狄少爷,你闯的祸,还是你去收拾吧!”养母、丫头、老妈子们都退出了房间。浣青用袖子遮著脸,哭得个肝肠寸断。狄世谦坐在床沿上,俯下身子,拿开浣青的手,让她面对著自己,看著那张依然苍白而又泪痕狼藉的脸,他又心痛,又心酸,又懊悔,顿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阵酸楚,冲入鼻端,眼中就泪光莹然了。低低的,他一叠连声的说:
“原谅我,浣青,我是在家里受了气,又喝多了酒,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受不了你说要分手的话。原谅我,原谅找,浣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浣青泪眼模糊的望著他,然后,她发出一声热烈的轻喊,就一把揽住了狄世谦的头,哽咽著喊:
“世谦,世谦,世谦,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四整个的夏季,狄府在争执、辩论和冷战中过去了。狄世谦一向事父至孝,很少有事情如此之坚持。在狄府中,狄世谦是独子,难免被父母所宠爱,但是宠爱归宠爱,家法却是家法。在老人的心目中,许多旧的观念是牢不可破的。虽然,有很多世家豪门,眷养歌妓姬妾,都是常事,但狄府中却不然,老人一再强调说:“我们家世世代代,没有纳过欢场女子,这种女人只要一进门,一定会弄得家宅不和,而且淫风邪气,都由此而起,甚至败风易俗,造成家门不幸。这事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事既不谐,狄世谦终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