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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叹了一口气,很久很久都没有开腔。他在想:“是呀。这小混蛋是该念书了。可是我拿什么去给他念呢?明天买菜的钱还不知道在哪儿哪!”天气真热。巷子里没有一点风。热气像针似地钻进毛孔里,像煮热的胶涂在身上一样,随后就淌出汗来。周铁坐在巷子北边尽头一张长长的石头凳子上,周炳也躺在这张长长的石头凳子上,一棵枇杷树用阔大的叶子遮盖着他们,使得巷子当中的街灯只能照亮周炳的半身,照不到他的赤裸的、壮健的上身和他的整个脸孔。沉思着的铁匠周铁的整个人都躺在树影里面,好像他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似的。周炳留心听着他父亲的回答,可是什么回答也没有,只听见他父亲时不时用手轻轻拍打着蚊子。他知道父亲很为难,就使唤一种体贴的、差不多低到听不见的低声说:“爸爸,别像往时一样老不吭声。你说行,咱明天就到学校去报名,还不一定插不插得上班呢!你说不,我明天照样回到铺子里开工。”父亲还是不开腔,只用他那只粗大的、有肉枕子的手抚摩着儿子那刚刚剃光了的脑袋。他的眼睛已经淌出眼泪来了。但是他怕儿子知道,不敢用手去擦。他的手在轻轻地发抖。周炳立刻感觉出来了。他说:“怎么啦,爸爸,你冷么?”周铁叫他一问,问得笑起来了,说:“小猴子,你冷不冷?把我热得都快要跳海了。混账东西!”说完一连吸了两下鼻涕。周炳全都明白了。他说:“算了,算了。我又不是认真要上学。明天,我还是回到铺子里去开工。老板说过,明年起就给我算半工的工钱。这也好。”周铁突然生气了,说:“哼,半工的工钱,那狗东西!你什么地方不顶一个全工?……”说到这里,又不往下说了。周炳头枕着两手,望着黑魆魆的树顶出神。树叶纹丝不动,散出番石榴一样的香味儿。他透过叶缝,偶然可以看见一两颗星星在眨眼儿,老鼠在石凳旁边,唧唧啾啾地闹着玩儿。
除了他们爷儿俩之外,如今只有一盏昏昏黄黄的电灯,照着这空空荡荡、寂静无人的小巷子。这条小巷子大约有十丈长,两丈来宽,看来不怎么像一条街道,却有点像人家大宅子里面的一个大院落。它位置在广州城的西北角上,北头不通,南头折向东,可以通出去官塘街,是一条地势低洼,还算干净整洁的浅巷子。巷子的三面是别人的后墙,沿着墙根摆着许多长长的白麻石凳子,东北角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枇杷树。这儿的大门一列朝东,住着何、陈、周三姓人家。从官塘街走进巷子的南头,迎面第一家的就是何家,是门面最宽敞,三边过、三进深,后面带花园,人们叫做“古老大屋”的旧式建筑物。水磨青砖高墙,学士门口,黑漆大门,酸枝“趟栊”,红木雕花矮门,白石门框台阶;墙头近屋檐的地方,画着二十四孝图,图画前面挂着灯笼、铁马,十分气派。按旧社会来说,他家就数得上是这一带地方的首富了。那时候,何家门口的电灯一亮,酸枝趟栊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主人出来送客。客人穿着白夏布长衫,戴着软草帽,看样子像个不小的官儿,主人穿着熟绸长衫,戴着金丝眼镜,两个人互相打恭作揖,絮语叮咛一番,才告别去了。主人进去之后,门还没关,却溜出一个四、五岁年纪,头梳大松辫子,身穿粉红绸衫,脚穿朱红小拖鞋,尖尖嘴脸,样子十分秀丽的小姑娘来。她是何家的第三个孩子,叫做何守礼,是何家五爷的第三房姨太太何杜氏养的。她很快地跑到周炳跟前,用小拳头在他的大腿上捶了一下,说:“炳哥,你再不给我把小刀子打出来,你当心。我可真的要揍死你!”周炳还来不及用手去挡她的小拳头,她家的使妈叫唤着要关门,她就一溜烟跑回去,酸枝趟栊又带着白铜铃儿呲溜溜、哗啷啷一响,紧紧关上,门口的电灯也熄灭了。周炳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姑娘多好呵!吃得好,穿是好,住得好,人也好!”周铁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好是好,可你别跟她闹得太狠了。她万一有什么不如意,五爷肯依?”周炳连忙分辩道:“那可不是我要跟她闹。她一见我,总要闹着玩儿。她家里没人跟她玩儿。”周铁在黑暗中点点头说:“不管谁跟谁闹,总是一个样子……”周炳觉着爸爸有点不讲道理,可是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周铁却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唉,好儿子,你哪里懂得呢?这叫做一命、二运、三风水……”他这样开头说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样就是这样。咱们刚搬到这儿的时候,那是说的三十年以前的话了,咱们何、陈、周三家的光景是差不多的。那时候还有皇上,谁也不知道有个孙大总统。你爷爷、奶奶都在,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都没有出世呢,更不要说你了。可是谁想得到,光绪年间闹了一场很大很大的水灾,饿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五爷那时候虽然还年轻,不晓得到哪里去办粮救灾,这一下子发了。往后他有了钱,就做官,做了官,又买地,就积攒下这么大一副身家。如今,外面收租的楼房店铺全不算,光他家住的就从一幢房子变成了三幢房子,占了这么半条巷子。五爷自己就娶了三个老婆。乡下里的田地,是数也数不清。谁说死人是不好的事情?当初要是不饿死那许多人,何家怎么发得起来?就说何家那大房太太,原来也是乡下普通人家姑娘,可那运气就是好,在闹大水灾前一年就过了门了。当初要娶她,不过贪她有十二亩田做嫁妆。我听老一辈子的人说,要是再迟一年,何家可就不会娶那乡下姑娘了,要娶十个有钱女也不难了。你想一想,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人也好,物也好……这是眼红得来的么?这不是命中注定的么?……”说到这里,周铁没有一口气往下说。他歇了一歇,听听儿子毫无动静,这才接着说下去道:“看看咱们自己,一幢房子一天比一天破烂了,还是这一幢房子。为什么发了何家,不发咱周家?这恐怕只有老天爷才会知道。咱们没坑人,没害人,没占人一针一线的便宜,可那又怎么样?你爷爷有一副打铁的好手艺,传了给我,三十年了,一副好手艺还是一副好手艺,不多也不少,天顶刻薄的东家也没有半句话说。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又把这一副好手艺传给你……从惠爱首约到惠爱八约,人家一看咱们出的活儿,就认得是周家祖传的,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就不说何家,说这陈家吧——”周铁用手指了一指巷子后半截那陈万利家的门口,随后又用手背擦了一擦嘴巴,说:“不说他家了吧。亲戚上头,说了怪没意思。回头你妈又骂我得罪了大姨妈。”周炳一个劲儿催他讲,他只是不肯讲,这样,又沉默了一袋烟工夫。
这三家巷,除了何家占了半条巷子之外,剩下半条巷子,陈家又占了三分之二,余下的三分之一,才是周家那一幢破烂的、竹筒式的平房。陈家的宅子跟何家的公馆不同,又是另外一番气派。这里原来也是两座平房,后来主人陈万利买卖得手,把紧隔壁的房子也买了下来,连自己的老宅一起,完全拆掉重修,修成一座双开间,纯粹外国风格的三层楼的洋房。红砖矮围墙,绿油通花矮铁门,里面围着一个小小的、曲尺形的花圃。花圃的南半部是长方形的。当中有一条混凝土走道,从矮铁门一直对着住宅的大门。门廊的意大利批荡的台阶之上,有两根石米的圆柱子支起那弧形的门拱。花圃的北半部是正方形的。那里面摆设着四季不断的盆花,也种着一些茉莉、玫瑰、鹰爪、含笑之类的花草,正对着客厅那一排高大通明的窗子。二楼、三楼的每一层房子的正面,都有南、北两个阳台,上面都陈设着精制的藤椅、藤几之类的家私。因为建筑不久,所以这幢洋房到处都有崭新的、骄人的气焰。附近的居民也还在谈论着,陈家的新房子哪里是英国式,哪里是法国式,而另外的什么地方又是西班牙式和意大利式,那兴趣一直没有冷下来。在这种情况之下,周家的房子时常都会被人忘记,也是很自然的事了。何家是又宽又深的,陈家是又高又大的,周家是又矮又窄,好像叫那两幢房子挤来挤去,挤到北边的角落里不能动弹,又压得气也喘不出来似的。总之,大家都公认这三幢房子并列在一起,那格局不大相称,同时还显得滑稽可笑。这时候,周炳睁大着眼睛等了老半天,还不见爸爸开腔,有点不耐烦了,就说:“爸爸,你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