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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的内容。“立乡约可不是开杂货铺!”朱先生说,“我也不是卖狗皮膏药的野大
夫!”白嘉轩还没见过姐夫发脾气,小小一点怒已使他无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缓
解下来,诚挚动人地赞扬他重修乡约碑文的举动:“兄弟呀,这才是治本之策。”
白嘉轩说:“黑娃把碑文砸成碎渣了,我准备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摇摇头说:“
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镶到墙上。”
白嘉轩和那些热心帮忙的族人一起从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上拣出碑文碎片,用粗
眼筛子把瓦砾堆里的赃土一筛一筛筛过,把小如指盖的碑石碎块也尽可能多地收拢
起来,然后开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后把无法弥补的十余处空缺让石匠依样凿成参差
不齐的板块,然后送到白鹿书院请徐先生补写残缺的乡约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学
堂关闭以后,被朱先生邀去做县志编纂工作了。他一边用毛笔在奇形怪状的石块上
写字,一边慨叹:“人心还能补缀浑全么?”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农协留在祠堂里的一条标语一块
纸头都被彻底清除干净,正殿里铺地的方砖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亵读祖宗的肮
脏的脚印也洗掉了。白鹿两姓的宗族神谱重新绘制,凭借各个门族的嫡系子孙的记
忆填写下来,无从记忆造成的个别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轩召集了一次族人的
集会,只放了鞭炮召请在农协的灾火中四处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灵回归安息,而没
有演戏庆祝甚至连锣鼓响器也未动。白鹿两姓的族人拥进祠堂大门,首先映人眼帘
的是断裂的碑石,都大声慨叹起来,慨叹中表现出一场梦醒后的大彻大悟,白嘉轩
现在才领会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换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
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
不动地凝神侍立。整个祭奠活动由孝文操持。在白嘉轩看来,闹事的是鹿兆鹏鹿黑
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辈人了,他这边也应该让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亲自跑前颠
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锣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响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脸主持最隆重的祭奠仪式,战战兢兢地宣布了“
发蜡”的头一项项仪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响起来。白嘉轩在一片屏声静息的肃穆
气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从桌沿上拈起燃烧着的火纸卷成的黄|色煤头,庄重地吹
一口气,煤头上便冒起柔弱的黄|色火焰。他缓缓伸出手去点燃了注满清油的红色木
蜡,照射得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新立的神位烛光闪闪。他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枝紫色
粗香插入香炉,然后作揖磕头三叩首。孝文看着父亲从祭坛上站起走到方桌一侧,
一直没有抹掉脸颊上吊着的两行泪斑。按照辈分长幼,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祭坛,
点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炉,然后跪拜下去。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最低一辈刚交
十六刚获得叩拜祖宗资格的小族孙慌慌乱乱从祭坛上爬起来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坛
上,手里拿着乡约底本面对众人领头朗诵起来。白嘉轩端直如椽般站立在众人前头
的方桌一侧,跟着儿子孝文的领读复诵着,把他的浑厚凝重的声音掺进众人的合诵
声中。孝文声音宏亮持重,仪态端庄,使人自然联想到曾经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
过破坏的黑娃和他的弟兄们。 乡约的条文也使众人联系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重负,从人群中碰碰撞撞挤过
去,扑通一声在孝文旁边跪下来:“我造孽呀一一”痛哭三声就把脑袋在砖地上磕
碰起来。孝文停止领诵却不知该怎么办,瞧一眼父亲。白嘉轩走过来,弯腰拉起鹿
三:“三哥,没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脑袋和胸脯,脸上和胸脯上
满是鲜血,他在把脑袋撞击砖地时磕破了额头。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
抹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亲征询主意。
白嘉轩平和沉稳他说:“接着往下念。”
鹿三虽然痛苦却不特别难堪。几乎无人不晓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个来路不明的
媳妇的时候,就断然把他撵出家门的事实,黑娃的所有作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
破额头真诚悔罪的行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里的族人当中的鹿子霖,
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尴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辈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头第一排
居中,和领读乡约的孝文脸对脸站着。鹿子霖动作有点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
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脸上,而是盯住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虚幻处。
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的深窝眼睛半咪着,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得有点
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惶恐难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
子里的男人们,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白嘉轩重修祠堂的真实用意,
他太了解白嘉轩了,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到拒不到戏楼下去观赏田福贤导演的猴耍,
而关起门来修复乡约。白嘉轩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硬着头皮来到祠堂参加祭奠,从
走出屋院就感到尴尬就开始眯起了深窝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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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去年腊月直到此时的漫长的大半年时月里,鹿子霖都过着一种无以诉说的苦
涩的日子。他的儿子鹿兆鹏把田福贤以及他在内的十个乡约推上白鹿村的戏楼,让
金书手一项一项揭露征收地下银内幕的时候,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儿子
兆鹏正朝他脸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岳维山和兆鹏握在一起举向
空中的拳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进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才明白啥叫共产党
了!鹿子霖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一声“你把老子
也铡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来站到原位上,那阵子台下正吼喊着要拿田福
贤当众开铡,兆鹏似乎与黑娃发生了争执。他那天回家后当即辞退了长工刘谋儿。
他听说下一步农协要没收土地,又愈加懒得到田头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疯长。
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问歇晌时拉着牲畜到村子里的涝池去饮水,顺便再挑回两担
水来。老父鹿泰恒也说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话,只管苦中嘲笑说:“啥叫羞了先人
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阴司龇牙哩!”
田福贤回原以后,那些跟着黑娃闹农协整日价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人,
突然间像霜打的蔓子一夜之间就变得黝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
遭到灭顶之灾的人,突然间还阳了又像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般兴奋;唯有鹿子
霖还陷入灭顶之灾的枯井里,就连田福贤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阴冷的心上。田福贤回
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仓去面见上级,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田总
乡约的第一句话“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俩人交臂痛哭三声。可是完全出乎鹿子
霖的意料,田总乡约嘴角咂着卷烟只欠了欠身点了点头,仅仅是出于礼节地寒暄了
两句就摆手指给他一个坐位,然后就转过头和其他先他到来的人说话去了,几乎再
没有把他红润的脸膛转过来,鹿子霖的心里就开始潮起悔气。两天后田福贤召开了
各保障所乡约会议,十个乡约参加了九个独独没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证实了面见田
福贤时的预感。鹿子霖随后又听到田福贤邀白嘉轩出山上马当第一保障所乡约的事,
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贤坐坐,随之也就默自取消了这个念头。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
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共产党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
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
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
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
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
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球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
()
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
冷先生仍然冷冷他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