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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庙古寺一般的沉寂,衰败破落的家户是怎样一副架势?就是自家眼下这种架势!
鹿子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凝炼这种痛哭的感觉。小孙孙不期而至,一下子给衰败的
屋院注入了活力,使情绪跌到谷底的鹿子霖的心里开始荡起一股暖气。鹿子霖大声
憨气地对女人说:“你说啥最珍贵?钱吗地吗家产吗还是势吗?都不是。顶珍贵的
是——人。”鹿贺氏一时摘晃透他的真实心思,默默地应付似的点点头。鹿子霖进
一步阐释他新近领悟的生活哲理:“钱再多家产再厚势威再大,没有人都是空的。
有人才有盼头,人多才热热闹闹;我能受狱年之苦,可受不了自家屋院里的孤清!”
鹿子霖雇回来刘谋儿不久,又雇来一个年轻长工就有图得几分热闹的意愿,因
为刘谋儿毕竟老了,寡言默语手脚迟钝而掀不起热闹欢蹦的气氛来。新雇佣的年轻
长工正好弥补了这种缺陷。鹿子霖对小长工说:“地里活儿紧了你给刘叔帮帮忙,
没啥紧活儿你就引上娃娃耍,甭把娃娃跌了摔了就行了。”小长工就引着鹿子霖的
宝贝蛋儿孙子玩耍。鹿子霖从联上回到屋里,往往跟小孙子和小长工玩得忘了长幼
主仆。小长工是渭北高原上的人,一口奇怪的发音让鹿子霖听来十分开心,小长工
把“重”说成“冲”,把“读书”说成“头失”;更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小长工把
“狼”叫作“骡”,而又把真正的“骡”叫成“却”等等等等。鹿子霖一个一个名
词跟着洋人学洋话一样,傍晚时屋院里就掀起活跃的声浪。鹿子霖对小长工唯一不
满意的一点,是这个小家伙时时处处对他表现那种巴结讨好,以至自作自践的神气,
于是正言厉色说:“该做活你做活,该吃饭你吃饭,该哭你就哭,该笑你就笑,该
骂你就畅快骂,从今往后不准你尽给我说骚情话!”小长工反而愣呆住了,不知如
何是好了。
这个小长工是鹿子霖拾来的。
那天晚上,鹿于霖从南原催捐回来时,月亮很好,带着七分酒醉三分清醒甩甩
荡荡在牛车路上走着,一路乱弹吼唱过来,引逗得沿路村庄里的大狗小狗汪汪汪乱
咬。路过自家的坟园时,从黑森森的墓地树丛里蹿出一个人来,吓得鹿子霖哑了口
愣了神。那个人蹿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到了,一口一声大爷大伯地恳求要给他当
长工,声明不要一个麻钱也不要一升粮食,只要给吃黑馍就心满意足了。鹿子霖松
了口气,踢了那人一脚又骂了一句,说他把他差点吓死了。跪在地上的人继续乞求
雇他当长工,情愿大伯大爷再踢他两脚压惊消气。鹿子霖从稚声嫩气的嗓音判断出
这是一个半大小伙儿。他让他再踢两脚的话似乎触动了心头的某一根弦索,就问:
“你为啥偏偏缠住我要给我熬活?”小伙子说:“我看你是个好人。”鹿子霖对这
种露骨的讨好和巴结很反感:“你凭啥看我是好人?”小伙子说他在这个坟园里躲
了三天三夜了,几次看见鹿子霖从这条路上走过。“你娃子鬼得很咧!”鹿子霖说:
“你是看我穿得阔,断定我能雇得起你;你是看我像个官人,给我当长工没有敢拉
你壮丁,你说是不是龟孙?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掐死!”小伙子连连在地上叩头:
“是的是的爷;你说的着着的对对的。”鹿子霖又问:“你小小年纪逃出来是因为
啥事?偷了人家闺女抢了人家粮食还是逃壮丁?”小伙子哇地哭了:“爷呀,我是
逃壮丁哩!俺兜弟三个有两个都给抓壮丁没回来,俺爸叫我逃出来寻个活命……你
收下我全当积德行善哩!”鹿子霖大体信下了小伙子的话,他的笨拙的渭北口语可
以使人的生信赖,问:“你叫啥名字?”小伙子说:“我叫三娃。”鹿子霖说:
“三娃,你起来跟我走。”
鹿子霖把自称三娃的小伙让到前头走,自己在后面和他保持着三五步的间距。
小伙子不时回过头来说着讨好巴结诌媚的话。鹿子霖心头的某一根弦索似乎又被撞
击了一下,忍不住直言相告说:“你娃子跟谁学的这张糜子面儿乖嘴?你知道不知
道我顶讨厌溜尻子的小人!你要是再说这些舔尻子挠脚心地话,我把你马上扭到联
保所去,这儿正征一茬壮丁哩!”三蛙吓得转过身又跪下了,声音都抖颤着:“好
爷哩我没啥瞎心。俺爸俺妈教我出门嘴学乖点……”鹿子霖说:“我的长工可不要
乖嘴软舌头。你的嘴能不能学硬?能学硬了跟我走,硬不了嘛,你就滚蛋!”三娃
连连应诺:“学乖不容易学硬好办。我再不说骚情话了。”鹿子霖说:“你先站起
来。我想当场试验你一回。”三娃站了起来侍候着。鹿子霖说:“你骂我一句。你
拣最难听的话骂。你想怎么骂就怎么骂。骂吧——”三娃一听就愣住了:“大伯,
我咋能平白无故骂你哩?”鹿子霖脖子一仰朗然笑了:“我一天从早到晚尽听奉承
话骚情话,耳朵里像塞满了猪毛,倒想听人当面骂我一句哩。骂吧三娃——”三娃
嗅到一股酒气,想到这人肯定喝醉了,他要当真骂了,他酒醒后还不把他捶死?于
是说:“大伯,你另换一样试验我的方子吧,我一定做到。”鹿子霖往前走了两步
躬下身来,把脸拱到三娃胸前:“你抽我两个耳光子!”三娃大惊失色,不由往后
退了两步,心想这人不是疯子就是魔鬼,几乎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往后瞅瞅,
寻找逃跑的路径,盘算逃跑的机会。鹿子霖却哈哈大笑着仰起头:“不是不敢吧?
那好,我再说第三件掏出你的家伙来给我脸上尿一泡——”三娃子听罢“妈呀”叫
了一声扯腿就跑。鹿子霖跃起一步就拽住了他的后领:“我费了这么些唾跟你磨牙,
你连我一件事部做不到还想逃跑?我马上把你送到联保所去。”三娃子蹲下身子双
手捂着脸悲哀地哭起来。鹿子霖急了就骂起来:“你哭你妈个屁!我没打你骂你,
叫你骂我打我尿我净占便宜你还哭!凭你这号痴熊鳖蛋贱胚还想给我当长工?”三
娃子哭丧着声儿哀求:“大爷,我不敢缠你了,你放我走。”鹿于霖眼一瞪冷笑着:
“要来要走都由你了?没有那么容易。我今日个要把你变成个歪熊灵种硬蛋高贵胚
子。就是骂、打、尿那三样儿,你任选一样。站起来——”三娃抖抖索索站起来说:
“大伯,你先骂我打我尿我吧?”鹿子霖说:“甭罗嗦!我让一步,我闭上眼。我
知道我睁着眼阎王也不敢骂我。”三娃子豁出来了,聚足了气跳起来,“啪”地一
声抽了鹿子霖一记耳光,以脚落地时骂出一句:“我日你妈!”随之就凝固地上等
待自己的未日。鹿子霖睁开眼睛笑了:“打得好也骂碍好哇三娃!好舒服呀!再来
一下,让我那边脸也舒服一下。”说着闭上眼睛把那边脸转到三娃迎面。三娃想着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抡开巴掌又抽一下,跳起来骂:“我日你婆!”鹿子霖猛然扑
上来把三娃拦腰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哈哈哈笑着又扔到地上,说:“小伙子有
种!”三娃子懵懵地站着。鹿子霖一只胳膊搂住三娃的脖子往前走,竟然哭了说:
“三娃,你不知道哩!俺祖先就是挨打受气的角色!我咋也尝不来挨打挨骂是个啥
滋味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三娃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疯子这个醉鬼的意思,却应
酬道:“明白,我明白。”鹿子霖并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你明白个啥子!我活到
这岁数还没全明白,你牙没扎齐的小犊羔子明白个啥……”
从鹿子霖往上数五辈,鹿家的日月已经破落到难以为继的谷底,兄弟三个有两
个都出门给财东熬长工去了,刚刚十五六岁的老三是靠讨吃要喝长大起来的,原上
远近的大村小庄的男人女人几乎没有不认识这个孩子的。他没学会走路是由母亲抱
着讨饭的,学会了走路就自己去讨饭了。他裤带上系着一只铁马勺用来接受施舍,
吃完了在水渠涮一涮又系到裤带上,人们不记得他的名字,就叫他马勺娃或勺儿娃。
有一晚,长年累月瘫在炕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动腿的父亲对他说:“你现在不能要饭
吃了。你小着要饭人家可怜你给你吃,你而今长大了再要饭人家就骂你哩!去——
自己挣饭吃去!”自己挣饭吃就是像大哥二哥一样熬长工。马勺娃听了点点头,第
二天天未明出了门再没回家,原上人谁也看不到那个倚着街门攥着马勺的孩子了。
马勺娃避开熟悉的村庄和熟悉的原上人下了北边原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