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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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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
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
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
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
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
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
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
“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
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
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
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
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
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
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
”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
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
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
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
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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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
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
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
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
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
的虮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
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
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
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
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
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
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
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
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
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
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
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
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
“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下叙叨起
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插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
悄流逝。冬阳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
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
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
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
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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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
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
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
他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
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
起来。朱白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
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
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
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
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裸的胸脯上
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肉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
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
地步,血肉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
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
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
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
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
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
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
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
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
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
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
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是
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
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弟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
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前七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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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
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
题!”朱白氏看了遗嘱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
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
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
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在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
拘盖的限制。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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