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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了,这是兆海的坟墓。墓前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面上拉着一泡稀屎,也已干涸
的稀屎从碑石顶端漫流下来,糊住了半边碑面,可以看出恶作剧的人是不惜冒险爬
上碑石顶端拉屎撒尿的。鹿子霖再也压抑不住愤怒,把抱在怀里的孙子撂到地上就
跑到官路上跳骂起来了:“让日本人打进潼关,开上白鹿原,把原上的女人全都奸
了,把男人全都杀了!这白鹿原上的男人女人一个个全都不知廉耻,没长人的心肝,
该当杀尽灭绝!我的儿呵,你舍身忘死出潼关打日本,保卫的竟是一伙给你脸上拉
屎尿尿的流氓无赖死狗胚子……”儿媳从官路上把疯癫了一样的阿公扯回到坟园。
鹿子霖气得坐在坟堆前喘着粗气。儿媳蹲在兆海的石碑前,用一根树枝刮掉碑面上
干涸的屎巴巴,然后从笼里取出一瓶烧酒洗刷污痕,字迹重新显亮起来。她在坟前
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场地,从笼里取出蜡烛和紫香点燃,然后插在土地上,接着烧着
了阴纸,她就跪趴在地上,把瓶子里剩下的烧酒奠洒在墓前,便扯开喉咙痛哭起来。
鹿子霖看着儿媳虔诚的举动,把孙子按倒在地上:“俺娃,给你爸嗑头。”孙子
“哇”地一声哭了。鹿子霖紧紧把孙子抱在怀里,涕泪纵横着大声说:“人还是不
能装鳖哇!装了鳖狗都敢在你头上拉屎……”
儿媳在家住了三天,一天三顿帮着婆婆做饭,第一碗从锅里舀出来的饭敬奉给
阿公。她每天傍晚都要到坟园里为兆海烧一堆纸,哭上一场。直到第三天晚上,她
才向阿公和阿婆说出她的心思,她已经决定改嫁,男方是个生意人;她在决定嫁给
这个生意人之前,已经拒绝了不下十数家提媒说亲的亲友;她恪守替死去的丈夫尽
到唯一能尽的责任:抚养孩子,不能让兆海的孩子接受任何继父坏的哪怕是好的印
象。她把一摞银元和一大堆纸票掏出来交给阿公说:“兆海生前留下的和死后队伍
上给我的抚恤金,这几年俺娘儿俩花了不少,就剩下这些……”鹿子霖拒绝接受,
鹿贺氏动手硬塞回儿媳的提兜。儿媳说:“兆海的钱都花在他的独苗身上……”儿
媳第二天早晨就走了,走时孩子尚和甜睡中。鹿子霖叮嘱妻子看护甜睡中的孙子,
自己送儿媳走到村口的大路上,竟有点舍不得放走这个好媳妇了。
鹿子霖回到家门口,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完全是愤怒的反抗和绝望的
嚎叫,震撼着整个屋院。这给了他一缕伤情,也给了他一份生机;这个拆掉了门房
门楼的屋院所呈现的荒寂颓败的气氛,一下被幼稚的满是生机的哭声冲淡了。他无
法保持出狱回家以来那种慢条斯理的散淡的脚步,急匆匆起脚跑进上房里屋,从鹿
贺氏怀里接过乱扑乱抓的孙子,用一种本能的温柔亲近着哄宠着孙子。孙子拒绝一
切温柔的亲昵的话,拒绝奶奶也拒绝爷爷一丝一缕的温情接近,只是鼓足力气哭着
嚎着“妈呀──”。老两口把孙子换来抱去都无可奈何,死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的孙
孙,将从今日开始他无父无母的苦命的人生历程。鹿子霖瞅着孙子哭得发直发呆的
眼睛,突然连孙子和鹿贺氏一起抱住哭了:“我的可怜的孙娃子呀……”鹿贺氏早
已泪流满面,现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孙子在两个老人的哭声中反倒逐渐减缓
了哭叫,终于无奈地停止下来,只是倒噎着气。
随后就开始了隔代的老人和孩子的感情接近和靠拢,由浅入深由僵硬到自然。
鹿子霖站着时就把孙子架在脖子上颠着,躺下时就拉着孙子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
自己记忆深处的童谣一句一句回忆起来教给孙子,常常为孩子念走音的句子而惹得
笑出眼泪。孙子有时玩得正开心,突然冒问一句:“妈呢?”鹿子霖认真而又漫不
经心地说:“你妈个海兽跳了海了。”孙子渐渐表现出对爷爷和奶奶踏实的依恋与
信赖,鹿子霖对鹿贺氏说:“你瞅这碎熊的眼睛,真是鹿家的种系,连一丝假都没
惨。”鹿贺氏挖了鹿子霖一眼,就用嘴巴亲吻孙子睫毛很长的深凹凹眼睛,咕哝说:
“俺娃不听你爷烂尻子嘴吣道的瞎话。”鹿子霖转身要出门去,孙子扑过来要爷爷
引他去耍。鹿子霖哄宠孩子说:“爷不是去逛,不能引你,是办正经事,给俺娃去
()
──要馍馍吃!”
鹿子霖走进白鹿联保所。因为过去对这里太熟悉,现在反倒就显得陌生了。他
径直走到田福贤办公房的门口,矜持地推开门板,停住脚步,瞅见田福贤低头在桌
子上写着什么。田福贤抬起光亮的脑袋,那双露仁大眼睛掠过一缕惊奇,随之就笑
了:“子霖兄弟,你回来了我知道。”鹿子霖气嗔嗔地应着:“算我命大,还能来
拜见你。”田福贤连忙道歉:“我天天想去看你,天天都没去了。这一茬壮丁交不
利手,真把人整住咧!”鹿子霖阴阳怪气地说:“当然嘛,老兄公务繁忙喀!”田
福贤毫不介意地笑笑,拉着站在门口的鹿子霖走进里间:“有话好好说。你回来准
备咋办?”鹿子霖赖腔赖调地说:“我而今家破了,人亡了,家产踢卖光净了,还
能咋样?早晚混得有一碗稀糁子喝就不错罗!”田福贤说:“我在你还没回来时,
就给你把立脚的台窝挖好了。我想用你,你可尽给我撇凉腔。”鹿子霖心里一动,
立即回话说:“我现进Gui头龟脑的这架势,能干啥嘛!”田福贤说:“你就到联保
所来,给老哥帮忙。”鹿子霖没有吭声……
鹿子霖今天走进联保所可以说是来者不善。从他被搡进囚室的头一天起,首先
想到能够救他的只有田福贤一个人,只要田福贤出马到岳维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
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两年零八个月,才磨灭了对田福贤的期望。回来后
又得知,全部家当的半数都是鹿贺氏通过田福贤之手送给受贿人的……这就成为一
个无法揣测验证的良心账了。他苦笑着对鹿贺氏说:“你把黄货白货塞给这个塞给
那个,倒不及全都塞给田福贤。田福贤到岳维山那儿说一句话,也许比省主席说十
句还顶话哩!”鹿子霖今天来找田福贤,就看怎样说话;说好了,他也就好说;说
的不好了,他就准备耍无赖,宁可耍无赖也不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田福贤;田
福贤够哥们儿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们儿;田福贤不讲义气的话,鹿子霖就耍
死狗无赖,尿田福贤一身骚水让他见识见识。看着田福贤诚挚的举动,鹿子霖舍弃
了耍无赖装死狗的想法,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语:“啊呀!我再不想当官了,再不想
到人前蹦达了……”田福贤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红绸包,郑重地搁到鹿子霖面前:;
“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给别人塞黑食,也给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
今天完璧归赵。”鹿子霖用手抓起来,触摸出那红绸包里既有白货也有黄货,“咚”
地一声又蹲到田福贤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吗?”田福贤沉稳而又
平淡地说:“我要是图你的黑食,我还有脸见你吗?快拿回去,算我给你保存了一
点家产。”鹿子霖开始为自己刚才进门时怀揣的小人之见懊悔,庆幸没有耍无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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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出死狗来。田福贤说:“你明日个就来联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个得力
人手来帮忙呢!”鹿子霖点点头应承下来,心里自然想到了那个小孙孙,爷给孙娃
讨到白馍馍吃了。
鹿子霖以高涨的气势到联保所供职来了。不过,他没有按照田福贤说的第二天
来,而是推迟了两天。这两天里,鹿子霖进了一趟省城西安,买了一件地道宁夏九
道弯皮袄,真正的狐尾围领,又买了一副镀金的硬腿石头眼镜,一顶黑色的呢质礼
帽。他原先的这套行头被鹿贺氏送进典当铺子了。鹿子霖这身装束一下子改变了两
年狱牢生活扑稀邋遢的倒霉相,变得精神抖擞起来。鹿子霖到联保所去时经过白鹿
镇,正好撞见白嘉轩。白嘉轩拄着拐杖正从冷先生的中医堂出来,扬起脸问:“子
霖,你穿这么排场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来:“田主任硬拉我到联上替他干事,
我推辞不掉喀!”白嘉轩瞅着鹿子霖远去的脊背说:“官饭吃着香喀!”
白嘉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地经营着这个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头一年,
他让孝武躲到山里去经营中药收购店,不是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为了躲避总甲
长和保长的差使。后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