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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造反,前垟祠堂算是倒尽了霉,里头的东西,乒乒乓乓,被砸得稀巴烂。村民们心里很明白,芙蓉 中学这是在借造反之名,行报复之实,但谁都不敢吭声。的确,红卫兵的最高统帅是毛泽东,谁反对红卫兵 ,谁就是反对毛泽东,谁就没有好下场!
第一次造反尝到了甜头,红卫兵们兴奋不已,大家索性不上课,冲出校门,放开手脚大破“四旧”(即 旧文化、旧道德、旧习惯、旧势力),结果,芙蓉境内的庵堂庙宇均遭到重创,菩萨金刚及神龛香炉被一扫 而光。而且,破“四旧”运动迅速扩大化,碑文、牌坊、牌匾,院子、亭子里的楹联,甚至带有龙凤图案的 家具、用具,也统统被视为“四旧”而遭到毁坏。红卫兵还把造反矛头对准“牛鬼蛇神”,和尚、尼姑、道 士、算命先生、灵姑、巫师等,无不闻风丧胆,落荒而走,有的被追得无路可逃,竟钻进了鸡窝。而地主、 富农、反革命、右派、坏分子等“五类分子”,差不多个个家里被抄,抄出的东西,大部分被一把火烧掉; 有的不让烧,犟头犟脑,于是脑袋被扣进灯笼,糊里糊涂地被拉去游街。上街周协合家的店堂被抄个底朝天 ,周协合埋怨其父亲:“都是你,都是你。”其父亲则跺着脚哭喊:“你个儿,你个儿,我……我有什么对 不起你,我就是地主出身不好啊!”他脑袋照样被扣进灯笼。
造反如此轰轰烈烈,许多人整天跟在红卫兵屁股后头看热闹。其时,我读小学六年级,也当跟屁虫。一 天,上午在营盘观看造反,可中午回到家,却发现自己家里也被抄,店堂里一塌糊涂,而贴在板壁上我作的 “双枪老太婆”的图画也被连根撕去。此事对我刺激很深,我感到又羞愧又害怕。
红卫兵们为汲取革命和造反的力量,无不学毛泽东的样子,身穿绿军装,一副地道的军人打扮,并无不 胸佩毛主席像章,还用雕刀刻、用针线绣毛主席的画像,甚至迎抬“红宝书”(即《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 )——“红宝书”用红绸包着,端放在椅子上,椅子绑上四根竹杠,由两人抬着,沿着田埂小路,绕着各村 慢慢地游行,椅子后头跟着一支长长的护送队伍。红卫兵还派代表去北京天安门接受毛主席检阅,而从北京 回来的人,满脸灿烂,幸福得不得了,话多得比后边溪的水还要长。红卫兵更走出校门,大搞串联,有的去 温州、杭州等地,不坐车,一路步行,走得满脚尽是血泡。
1967年,芙蓉中学自己造自己的反。
学校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造反派,大家六亲不认,拿自己人开刀。先是学校领导遭到 揪斗;接着是出身不好的教师被赶下讲台,接受审查;然后是造反派发生内讧,分裂成两派,彼此谩骂、攻 讦,莫名其妙地斗来斗去。校园里漫画、大字报满天飞。厕所里也贴满了大字报。所有的大字报,都用毛笔 抄写,白纸黑字,列着一条条罪状,字字咬人,而其首行,都赫然写着“最高指示”(即毛泽东说)四个字 。
学校里还成立了革命宣传队,宣传队队员表演节目,像做广播体操,其动作特别整齐、有力。这些节目 ,大部分是从县里学来的,唱的少,喊的多,充满了革命激|情和斗志。
俄语女教师王慕娥(武)担任宣传队指导,她30多岁,南京人,从部队文工团转业而来,操一口流利的 普通话,长得非常漂亮。她丈夫在大荆中学教书,出身地主,因不堪批斗而自杀。王慕娥(武)拉扯着两个 幼女,在众人面前,却常常强作笑脸。
的确,造反泯灭了人性,颠倒了世道,人们变得疯狂不已。社会上的人特别是农民,也纷纷仿效红卫兵 ,人斗人。在芙蓉街,一街两行的房子,其屋檐下方,凡有空白之处,造反派均用油漆涂写了革命标语。下 街张友邦家坐落在丁字街口,丁字街口是芙蓉街最热闹的地方,因此,他家屋檐下那一排窗壁,就成了“海 报”发布中心,各种充满火药味的“海报”总是一日三换,让人看得心惊肉跳。而大街小巷上,“洋锣洋鼓 ”和“大闹”(即锣鼓队)常常敲得震天动地。大家更打出了各种造反旗号,不光文攻,还武斗,有人弄不 到真家伙,便在腰间别起了裹着红绸的假手枪。
芙蓉中学两题(2)
1968年,人家造芙蓉中学的反。
贫下中农选派出代表,成立委员会,进驻并管理学校,于是,学校里的事情,一切由“贫管会”说了算 。校领导和出身不好的教师靠边站,而教师不够,就抽调个别“根正苗红”的小学教师补充。从此,学生们 用不着学文化课,一边读《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一边参加农业劳动,而上课时,领头的叫:“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大家便齐声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领头的叫:“敬祝林副主席 (指林彪)身体健康!”大家便齐声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贫管会”最怕中学生忘本,除了作革命传统教育报告,还特意组织了一次“忆苦思甜”活动,台上请 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讲话,台下让全体中学生吃野菜、糠饼。当时,许多同学,也包括我,觉得此事很新鲜, 便争着吃野菜,还吃吃地笑。“贫管会”负责人看见了,便大声地喊:“大家严肃点,大家严肃点,要讲无 产阶级感情!”我们便真的严肃起来,但事后却偷偷地吃带来的饼干。
经历了上述三次不同方向和性质的造反,芙蓉中学变得“三不像”:不像学校,不像农场,不像放牛坦 。学校的教学设备及图书档案均遭毁坏,教室、寝室的窗玻璃几乎全军覆没,而学生大量辍学,有些班级, 全班只剩下20来人。校园里原先种着许多芙蓉树,每当秋季,树上热热闹闹开满了花,而这些花一日三变, 早晨为白色,中午为粉红色,傍晚为深红色,远看近看都很漂亮。然而,现在谁都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花, 而不少芙蓉树却莫名其妙地死去。
自然,芙蓉中学落到如此境地,这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然而,也恰恰是“文化大革命”,它却让 芙蓉中学分享了造反的胜利果实——两年之后,芙蓉中学“复课闹革命”,遂办起了高中。
其实,芙蓉中学一边造人家的反,一边自己造自己的反,更让人家造自己的反;一边停课闹革命,一边 复课闹革命;一边革文化的命,一边却兴办高中……这些事确实说不清楚。
这真是荒唐时代懵懂多啊!
张昂老师
在芙蓉中学,张昂老师是一位个性怪怪的人。我与他同事四年,相处得很好。他许多表现确实很糟,但 他活得很自在,很快活,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我也很欣赏。
张老师个子很高,头发披肩,眼袋比拳头还大,脸上肌肉松得常常会抖动。他有个习惯,思考问题时, 眼睛总爱往右上角翻,所以,他的眼睛左下角常常露白,样子很可怕。他操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嗓门很高, 大家遇见他,总爱学着他的腔调与他打招呼,但学得不地道,怪里怪气的,他常常被逗得呵呵笑。
张老师单身,很孤独,不爱说话。他似乎很忙,与他聊天,话永远不会长,没聊上几句,他拔腿就走。 不过,他听你讲话时神情很专注,常常盯着你看。
张老师哪一年调进芙蓉中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当时他是全县工资最高的一位老师,以前在柳市中 学、乐清中学教过书,再之前,他作为右派分子,在龙泉某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有关他的身世及人生经历, 很少有人了解,你想了解也枉然,因为他反对别人提起他的往事。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身世或人生经历,他总 是一脸不高兴,唬下脸,眼睛瞪得大大的。
听说,张老师是四川成都人,出身大户人家,13岁成亲。他的父亲会抽大烟,但却不让儿子沾染,一日 ,张老师偷偷抽了几口,让他老婆看见了,他老婆便将此事报告了公爹,结果,张老师受到了一顿训斥。张 老师觉得丢了面子,便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一走,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转四川老家!
他离开四川后,考进了南京国立美术学院。解放后,就当了一名美术教师。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 ,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上述这些内容,皆是传闻,其真实性很不可靠。但谁都这样说,这样传,并且,大家津津乐道,说起来 没完。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