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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科大学里,系统解剖课程上所用的标本,大多数是已经制作好的。心归心,肺归肺,骨骼归骨骼。绝非外人想象的那样,会让学生们在课堂上挥舞手术刀去乱切乱割。
因为即使按价格出售的话,每一具标本也都是异常昂贵的。
学生所要做的,只是辨认与观看。解剖的工作,都由资历不等、职称不等的解剖技师来完成。
如果读过疱丁解牛的故事,你就可以大致明白解剖是怎么一回事。这完全是一门辛苦的技术活儿。
解剖技师会根据教学需要,取出所用的人体材料,加以分离、剔除、整理、染色、标记,最后才呈现为标本。这个过程有时需要好几个月之久。
如果是头颅标本,他们会使用电动开颅锯、锥子加锉子,那架势不亚于机械制造厂的车工与钳工。
如果是神经标本,他们会小心分离,战战兢兢,那种小心谨慎又极象苏州刺绣的女红。
如果是骨骼标本,他们会把肌肉全部分离出去,精雕细刻,那姿态更可媲美于创作中的雕塑家。
其实,所有上述过程,在现场毫无诗意可言。
必竟,那是生命的躯壳,是我们的同类。
所以——做解剖技师,心理素质是第一位的。
今天面对这具陈年老尸的是郑大志。解剖教研室里仅有的两个高级技师之一。他已近知天命之年,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就留校做了解剖技师。
其实,郑老师本可以去生化教研室,但他对看不见摸不着的生化反应,诸如糖的三羧酸循环与脂肪怎么变成卡路里之类的枯燥理论毫无兴趣。碰巧解剖教研室的一位年青教师对福尔马林有皮肤过敏的毛病,他就顺势跳槽做了这行。
郑大志不信神也不怕鬼,却有一个老习惯——每次干活儿前,先要在家里对着菩萨上三柱香。
郑大志私下对人讲,必竟这是在人的身上舞刀弄钳的。保留一份对死者的尊重,也许可以少点晦气。
今天也不例外。三柱香还未燃尽,他就早早上班打开了标本制作间的门。
郑大志老师需要为这学期循环系统的授课制作一个心脏标本。
而他选择这具陈年老尸也是偶然。
因为开门时,他就发现这具尸体已经放在了解剖台上。
并且,除了福尔马林的味道,他还闻到了空气有别样的味道。有些味道,和自己今早上的三柱香的味道相似。不过,他也说不清楚这味道意味着什么。
应该说,放假时解剖教研室所有的门都是贴上了封条的。当他打开标本制作室的门时,却忽略了看看封条是否打开过。
郑老师的助手是一个姓孟的年青教师,有一个很艺术的名字——孟秋。戴黑框的小圆眼镜,人很老实。从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后分来这儿工作只有两年。胆儿还有些小,又因为技术生疏,目前只能给郑老师当个助手。
和郑大志一起进了标本制作间的门后,孟秋迅即拉开了窗帘,使屋内不至于显得太阴森,但因为解剖教研室在基础医学部大楼的一楼,紧挨窗外的园圃里种满了木槿、冬青等各种灌木,又有一排枝叶肥硕遒劲的梧桐树把光线挡着,即使在白天,这里一般都是阴暗湿冷的。
孟秋首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更不会知道这具尸体什么时候已经放到了解剖台上。想到这里,他脖子后凉嗖嗖地像刮过了一阵风。
“郑老师,他……”,孟秋用手指了指尸体,望着郑大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郑大志对这事也深感蹊跷,但又不便说什么,挥了挥手说,就这具吧。
手起刀落。郑大志老师的技术是一流的。
和外科手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解剖刀是真的杀人不见血的刀。因为,根本不会有血液从尸体身上流出来。
这样便省去了很多麻烦。止血钳和纱布在这里是见不到的。技师的头顶上,也没有无影灯。
但标本制作室总是比手术室要狰狞得多。你可以随时在这里发现丢弃不用的头颅,手掌,甚至整条大腿。
虽然没有鲜血淋漓,但没有见识过这场面的人,第一次还是会深感惊心动魄,并在回去后恶梦连连。
手术刀从下颌正中向下,沿前正中线切开皮肤。郑大志老师娴熟地将胸壁的皮肤连皮下组织和胸大肌一块儿剥离了出来。灰白色的肋骨这时已经清晰可见了。
“软骨刀,快!”
“牵引器再拉开点,对!别挡着光。”
郑大志的声音听上去像一个严厉的外科手术专家。在这种严厉的氛围下,容不得你去胡思乱想。
因为,这是科学,严谨的医学科学;而这个房间里盛放的不是所谓的死人,而是医学标本。是的,仅仅是标本!
孟秋就一直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他能感到自己的双腿在明显地打颤。刚才因为递钳子的时候手抖了两下,他已经被郑大志狠狠凿了一眼。
这怨不了他。必竟他对这具尸体太熟悉了。
难保今天不会出现什么事儿。难道就不会和以前一样,再给人们一些意外吗?
孟秋站在郑大志的对面,看着郑大志的刀法。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拉着牵开胸腔的牵引器。现在郑大志准备用肋骨剪钳断第一肋骨。孟秋的心轻轻愀动了一下。“老天,快点结束吧。”
他暗暗地祈祷。他又回头迅速看了一眼那张英俊的脸庞。似乎很安详。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郑大志把拿下来的肋骨直接丢进了脚下的废物篓里。
剥离完膈肌,再拿开胸前三角形的胸骨肋骨壁,他准备小心地剪开心包膜。
只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郑大志的额头冒出了一些汗。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那心脏的颜色?!
但他只能继续往下进行!他手下的刀是早晨新换的手术刀片,异常锋利,锋刃的寒光让郑大志的手想停也停不住。何况,还有一种力量在催促着他,向下!对!继续向下!
郑大志老师对心包的壁层开始作“人”字形剪开。
向下,向下!郑大志的眼前一片鲜红。
他听见一声惊恐而凄厉的尖叫。
那是孟秋的声音。孟秋的脸已经扭曲并变得惨白,嘴唇在剧烈地抖动。极度恐惧下的肾上腺素分泌已经让他不成为他自己。
那是一颗鲜红的心脏。但已经不再博动。看上去,它就象刚刚停止工作。
这具已在尸池浸泡了三年多的陈年老尸,竟然有一颗新鲜的心脏!郑大志的解剖刀上,沾满了涌出来的鲜血。鲜血不是喷射出来的,只是慢慢地涌出来,像人在极度痛苦时涌出的眼泪。
只一会儿,郑大志的乳胶手套上,刀片上,还有解剖台上,都氤氲着殷红殷红的血。
郑大志像极了一个刑场上的刽子手。他的手一软,银色的刀柄缓缓地,缓缓地,跌落到标本制作室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而太阳此刻也完全升了起来,完全地笼罩住了那颗鲜红的心脏,还有这具陈尸所属的英俊的脸庞。
严浩不喜欢做医生。
不喜欢还需要理由吗?就像他喜欢在足球场满场地飞奔;喜欢坐在麦当劳落地窗边浏览窗外走过的美眉;更喜欢光着膀子喝扎啤吃他们四川的麻辣火锅一样——不需要理由!
严浩觉得做医生的只会有两种人,一是娘娘腔的女人,二是娘娘腔的男人。
严浩在生理上不属于前者,在心理上也不属于后者!
严浩小时候的理想有三个。一是做飞行员,可惜因为十八岁时他的身高就长到了一米七七,而且有两百度的近视,这个理想只能作罢。二是做探险家,到热带丛林探险到科罗拉多大峡谷漂流,但在爸妈撂下一句“谁给你娃儿旅费”后就自动放弃了,权且做以后大发了的第二职业。第三是做建筑师,但严浩的方向感不好,一到外地就“转向”,高中时的空间几何成绩惨不忍睹,这个远大目标也被读东南大学建筑系的二表姐给语重心长地劝退了。
三个理想之外,严浩觉得还不如去当和尚呢。
但严浩偏偏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别说那三个梦想,除了学医他就压根儿没有第二个选择。严浩妈妈是市人民医院妇产科护士长,爸爸是市卫生局的副局长——前几年也还是一家大医院的副院长呐。严浩的二舅是当地贼有名气的皮肤科专家,严浩打小起就在他那儿看了不少巨恶心的皮肤病图片。严浩的爷爷是搞中医小针刀研究的,从学徒一直奋斗到主任医师,退休了又被市中医院反聘回来坐专家门诊。
用严浩的高中女友小惠儿的话来说就是:你不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