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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离怀别苦,寂寞盈袖,难舍“一萼红”,难舍“一萼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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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流落在龙驹寨勾栏戏房里的注目与凝眸,是把一世闲情与香艳梦觉,都含化在刹那,惊魂在顿失,暗香销魂,吹梦无踪。
“一萼红”就那样在“鬼门道”里一件一件地剥离了自己:瘦削的身子骨,不堪相看,怎奈得张满贯喜欢。眼见他裹着烟色的短衣,抖抖缩缩精胳膊精腿的样子,张满贯的心里弥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不是悲悯,是心疼。浓妆艳抹的精致表情之下,怎么会如此苍白瘦削?薄艺在身,怎堪江湖风冷,可怜了一十六载的好年纪。
险韵诗成,一个是半人半妖半是俊男半是红粉;
扶头醒酒,一个是半痴半醉半是怜玉半是惜香。
本该是走出“鬼门道”不容迟缓,忘了夫君忘了裴郎;
本该是曲终人散风流地上逢场作戏,舍了戏子舍了慧娘。
从此人无闲愁,心无忧虑,不知谁是冤家,天伦梦远不存孽子之心。
却听见谁的轻轻喟叹,弦索寂寞,司板寂寞,那一声忧戚的唱腔像是自天外而来:
恨只恨阴阳难聚鸿沟挡
咫尺天涯各一方
裴郎,裴郎,裴郎!裴——郎!
只以为是心魔,或者是幻觉,或许是莫名,或许是天意。
转过头来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看见他把猫眼石的珠戒用绢带串起来,系成同心结,挂在脖子上,这个动作熟悉极了。
看见他用桃木梳子梳头,多好的一头青丝啊,张满贯的心里一亮:这个人我见过,见过!
看见他撩起黑发露出一截如雪的脖项,珠戒挂前胸,长发贴后背,张满贯几乎就要喊出那个匿藏在心里的名字了。
仿佛一枚青杏干噎在心里,一溜儿囫囵,一溜儿涩滞,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泪,一股脑儿泥沙俱下,一股脑儿连吞带咽;牢不可摧地干噎着,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终于他喊了出来:“杏黄!”
他大声地喊:“你是杏黄?!你是杏黄!!杏黄!杏黄!!杏黄!!!杏黄!!!!”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语泪先流。
杏黄不是死了吗?
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夜里,杏黄把自己吊在他家后院的月亮门洞里,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节,杏黄和满园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没有冰雹没有雷电霜雨,但是满园的杏果儿都陨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黄。
杏黄是张满贯奶妈的女儿,奶妈死得早,托孤给他,但是她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却要娶龙驹寨船帮帮主的娇娇女。下人们把杏黄从月亮门洞上卸下来的时候,她的浑身已经冰凉,舌头伸出去好长。他看见她胸前粘湿的一大片,他送给她的猫眼石珠戒是用绢带系了同心结挂在脖子上的,这一刻却粘湿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张满贯赶来的时候,杏黄已躺在门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黄肚子里还有一个三个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张满贯自己知道他已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触到她的脸,呼啦一下那悬长的舌头缩回去了,把他吓得半死。杏黄被埋在园子里的杏树林里,穿稠裹缎,披金挂银,张满贯却把那枚珠戒留给了自己,那是杏黄戴过的,是杏黄的化身了,他要留给自己。
他那时好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逼死了杏黄。
因为他与杏黄没有媒约之盟,因为杏黄只是奶妈的女儿。
而他与另一个女子虽有媒约,但是他并不爱她,他与她只是一个世家子与一个富家女的匹配。龙驹寨船帮帮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黄。噢,杏黄!
他开始把对杏黄的思念倾注在那片杏树林里。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里净手焚香,期待着与杏黄做灵魂的会晤。
无论是春秋冬夏,无论怎样的天气怎样的时序,园子里总是弥漫着神秘的香气,有着杏花花的馥郁,有着杏果果的鲜美,后来猛醒得,那是因为杏黄埋在这里,她的芳魂雨润烟浓,忧殷迷离,孤苦在连天杏树里,点点滴滴成愁结,凄凄残残化香气。朝露清流,风住尘香,她会从杏树林的枝头赶来,唱着一首断断续续的曲调:
可怜我青春把命丧
阴魂不散心惆怅
他那时候好傻,总以为是错觉。
闲寻翠径,流连花荫,却不知魂香为谁。
他那时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与杏黄还会有怎样的相聚。
而她却夜夜走进他的梦里,从不爽约:“我是杏黄,你怕我吗?”
“不怕!”他说:“你就是变成厉鬼我也不怕你。”
“你现在不怕了?当初呢?当我只是个奶妈的女儿,你怕我,你们全家都怕我。”
“噢,杏黄,不是的,不是的!”他给杏黄看他戴在手上的珠戒,告诉她,他不再碰那个船帮帮主的女儿,他手上戴着杏黄的东西,他爱杏黄,只爱杏黄!
“晚了!”她说:“我现在已托生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了,他是戏子的命;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托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也是戏子!”她说:“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儿子,你们总会看到那样一出戏,你们都逃不脱对戏子的追逐,你们流着和戏子一模一样的眼泪……”
杏黄说完这些就不见了。
而张满贯却夜夜静候在杏树林里,奇怪的是,那种美妙的香气却再也没有了,杏子树一棵接一棵地死去,成熟的、未挂果的还是枝繁叶茂、婆娑摇曳的,都在一瞬间凋谢枯萎,七零八落。夜阑人寂,他打开一瓶酒,点燃一柱香,心心念念,魂里梦里:“噢,杏黄,为什么你从此不归?”
烟雾缭绕,幻化出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
“杏黄,是杏黄吗?果真是杏黄,是杏黄来看我?”
杏黄的眉尖笼着黯然:“我已再生,魂不由己,再也不能来了。”
“杏黄!杏黄!!杏黄!!!”
杏黄再也不来入梦,杏黄永不再现。
园子里开始汪起一些水来,汨汨的浸润,竟越聚越多,一片汪洋。
那些死去的杏子树却在水中一棵一棵地倒下,围墙在水中坍塌,房舍也渐渐被淹没,里里外外风言风语,都说张满贯一定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发脾气了,天要降灾,人要遭祸。
张满贯却是不急不躁,心有定数。
张满贯在一片汪洋的中央搭起一座戏台,雕梁画栋,全是用杏树枝做成。
奇怪的是,这样一来,园子里的水一下子就退去了一半,只是围绕着戏台,衬托着四角卧波的水座。戏台的周围有复道回廊,也是雕梁画栋,也是用杏树枝做成。
用心良苦啊,张满贯时刻等待着杏黄及早出现。
等了十六年,等来口喷鬼火的戏子,一袭白衣,带着李慧娘的痴怨,带着一颗女鬼的心。
张满贯惊异于眼前这个绝色的佳人,他不是昔日娉娉婷婷的粉面女子,但他依然是他单薄纤弱的杏黄,噢,杏黄呵!
“杏黄!杏黄!!我找你找得好苦!噢,杏黄,十六年长成一个你,十六年老了我一人……”
可是这个十六岁的戏子却是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什么也不记得了。
“杏黄?!杏黄是谁?”
张满贯想:杏黄转世了,她已是“一萼红”了,已有新的生命新的记忆。
张满贯又想:纵然她已是他,已忘记前尘,但他一定也是……也是杏黄。
他们有相同的美貌,相同的眼神,他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他们怎能不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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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未来,莫问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终于,张满贯问:“你是哪一天生的?”
“一萼红”轻轻说出了自己的生日:“六月初六。”
这会儿该轮到张满贯自己瞠目结舌了。这个日子,这个六月六晒丝绸的日子,就是杏黄的忌日,杏黄说她已托生为戏子,原来那戏子就是“一萼红”啊!
张满贯好像一把抓住了杏黄的手:“杏黄杏黄杏黄杏黄系杏黄杏黄啊……”
只是“一萼红”确实不认得杏黄,也不明白张满贯要做什么。
“你再仔细地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有一个人叫张满贯,他有一个特别疼他的奶妈,奶妈留下托孤的女儿就叫杏黄,就是你呀!”
“一萼红”摇了摇头:“我既不是杏黄,也不知道谁是张满贯,谁是奶妈,谁是奶妈的女儿,我只知道我生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你,我历尽磨难、费尽周折找了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