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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请坐一坐!”李小红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就来。”
她回到卧室,关上了门,打开梳妆台的抽斗,取出一个藏私房钱的首饰箱,检点银票,恰好有五百多两。留下余数,将凑足了整五百两的十来张银票,用个红封套装好,揣入怀中,仍回厅上。
“陈相公,”她特意这样问:“你不是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将红封套取了出来,“我借你五百两银子。等你得意了加倍还我。”
陈銮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挤出两行热泪。
这两行热泪中,有感激、有牢骚、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红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陈銮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自己,只有李小红知道,不过她却绝口不言。
陈銮亦真不负期许,这一年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庚辰科会试联捷成进士。殿试既毕,金殿胪唱,高高中了一甲第三名。因为陈继昌连中三元,皇帝且曾特为赋诗志喜的缘故,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红亦听人说起,探花是湖北的陈銮,心里当然高兴。
另有个人适得其反,便是陈銮已退了婚的未婚妻;那盐商家的小姐,既悲且愤,郁郁而终。做父亲的痛悔不已,然而亦只有自怨自艾而已。
渐渐地,有人知道李小红的风尘巨眼了。因为陈銮有信给她,希望她杜门谢客,以便进一步作结成连理的打算;李小红自然乐从。名妓退藏于密,少不得有人打听原委;李小红亦不必再有顾忌,当时资助陈銮的这番义举,便很快地播腾人口了。
于是,那盐商家有门客献计,给了李小红的假母一笔很可观的款子,为她赎身,迎入家门,收为义女。其时嘉庆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于热河,新君嗣位,年号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乡试,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陈继昌到陕甘;许乃普到河南;陈銮正好放到密迩两江的浙江。
到三场已罢,试官出闱。那盐商所请的大媒,已早从江宁到了杭州在等着了。陈銮听说是他过去的岳家愿结婚姻,一口峻拒;及至听大媒细说缘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红粉知己李小红,不觉喜出望外——他原就怀着一桩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红为侧室,则于情不忍,于理不当,若是明煤正娶,又苦于李小红的出身不正,言官纠弹,将会获罪。如今变换身份,出身良家,纵或过去曾沦落风尘,但有此一段不寻常的遇合在内,情有可原,即使皇帝当面诘责,亦不妨据实而奏,邀得宽免。因此,欣然乐从,随即请浙江巡抚,也是他的同乡、湖北黄梅的帅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宁迎娶。
李小红就此“飞上枝头作凤凰”,带着十万银子的嫁妆,坐上花轿,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后,重回江宁,已是起居八座的总督夫人。这一年适逢大比之年,陈銮以署理两江总督的身份,入闱监临。李小红偶尔想起当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妆重临故地;细寻旧日门户,居然还有当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为乐户。于是吩咐随从,用她的私房为她们即时赎身,挑选未婚而肯上进的“材官”,一一为她们婚配。成为秦淮河曲巷旧院之中,数百年来第一桩有声有色的快举。
※ ※ ※“诚为‘快举’,我亦云然。”洪钧算了一下说道:“照二哥所谈,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当时目睹此番快举的,想来还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吴大澄一样,却都错了。二十五年诚然不算太长,如果及笄之年曾见过出身钓鱼巷的总督夫人降尊纤贵,重临旧地来访故交,那么至今亦不过四十岁。可是,这二十年的江宁,有十四年在洪扬手中,大劫之余,烟花零落;钓鱼巷中,连李小红的!日日香闺,都没有人能够指认,更哪里还有人能够知道这段掌故?
虽说失望而归,但吴大澄所谈的陈銮的故事,却使洪钧十分向往。以致那两三日之中,尽管时时刻刻握着一本新买来的书,但视而不见,心里不是想着几十年前钓鱼巷中的一李,就是想着几十天前望海阁中的一李。
※ ※ ※入闱那天黎明,号炮三响,点名进场。一万多举子,在雨雪中排队等候,却似乎个个精神抖擞,不以为苦。轮到洪钧和吴大澄领签进门,已在午夜。幸喜搜检不算苛刻,顺顺利利地进入贡院大门,领了卷子。卷面上刊着字号;洪钧领到的是荒字六十六号,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号舍。
“荒字号在东面靠北。”吴大澄说,“我在西面。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出场见了。”说罢,胸悬卷袋,背负卧具,手提考篮,匆匆往西而去。
洪钧顿有孤栖之感,在墙边歇了一会,强打精神找到荒字号,从木栅中钻了进去。只见东西狭长如带的一条空地,宽只三尺;北面便是鳞次栉比的号舍,约有六七十间之多,每间格式相同,东西北三面皆墙,南面敞开,就像荒村中的土地庙那样,高不足以挺腰,宽不足以舒足,阴暗、潮湿,令人望而生畏。
洪钧寻到六十六号,已近东面尽头。抬眼一望,头上盘着辫子,嘴里咬着裤带,双手捞起下摆在系裤腰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断,不由得失声而喊:“糟了!是‘屎号’。”
“老爷!”一个白胡子的号军问道:“几号?”
“六十六号。”洪钧懊丧地说:“运气不好,靠近‘屎号’。”
“还好,还好!”号军安慰他说,“亏得是冬天;如果八月里‘桂花蒸’,那才薰死人呢。”
听这一说,洪钧觉得心里好过了些。号军便从他手里接过考篮,一面送他归号,一面问道:“老爷贵姓?好像是苏州来的。”
“我姓洪,苏州人。”
“恭喜洪老爷!六十六号,虽近‘屎号’,风水好。”号军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贡院五十年了,嘉庆二十一年到今,恰好二十一科,这一号出过十八位举人。”
听他言之凿凿,洪钧不由得不信,也不由得不喜;因而出手很大方,一赏便是一两银子。
号军道了谢,也就格外巴结,替他支号板、钉号帘,打扫得干净,方始退去。
时将入暮,“供给所”分发饭食,一大碗半生不熟,夹杂着稗子碎石,而且冰凉的糙米饭,上面放一块大肥肉,洪钧一看就饱了。好在即使是清寒的举子,亦总自带炊具食料,洪钧便托号军将炭炉生着,煮了一瓦罐的香粳米饭,就着肉松、皮蛋,吃得通身皆暖,总算舒服得多了。
洪钧这时候才有比较闲逸的心情,领略号舍风光。抬眼望去,首先触目的是每一号前面都有一只炉子,橘红色的小小火焰,在这阴暗的永巷中,特别使人感到温暖恬适。炉子前面的人,或坐或蹲,或者三五成群,一手执杯,一手持署,在享用现成的火锅,豪饮快谈,其乐融融,使得洪钧的喉头亦痒痒地,忍不住招招手将号军找了过来问道:“能不能替我弄点酒来?”
“酒倒有,不过,洪老爷,我劝你不要喝。喝得头昏脑胀,看着卷子发楞,那就白吃一趟辛苦了!”
这话如当头棒喝!洪钧想起蔼如殷殷期望之意,顿觉喉头的酒虫消声匿迹,而背脊上隐隐发冷,有着局促不安之感。
定一定神,庆幸有人提醒,向号军连连点头:“是,是!我不喝。”
这番恭敬的神色,倒害得号军受宠若惊,赔笑答道:“洪老爷,你太客气了。请安置吧。例规发题纸总在丑时,这一科人多,印的题纸也多,说不定要到寅时才会发。到时候,我会来招呼,尽管放心睡!”
话虽如此,洪钧哪里睡得熟?放下号帘,倚着包裹打盹,只觉得两只脚没有放处。好不容易才有些倦意上来,听得号口边有人在喊:“接题纸!”
于是,寂静的号舍立刻便热闹了。洪钧将挂在墙上的夜光表取下来看,长短针并在“三”字上面,丑时早过,已是寅初一刻,便掀起号帘,钻了出去,先舒舒筋骨;等号军替他送来题纸,方始回号,点烛细看。
乡试第一场照例是三篇文章一首诗。三篇八股文分别在论语、中庸、孟子出题,诗叫“试帖诗”,五言八韵。文题、诗题,事先可以根据天时、人事,以及主考的性情去猜测,名为“揣摩”。洪钧入闱之前也曾下过这样一番功夫,三篇文章的题目不曾猜着,诗题却揣摩到了,果然是“赋得桂树冬荣”——乡试本该在桂子飘香的时候,如今晚至仲冬,这是清朝自有乡试以来的首次。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