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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都不做,背靠一面墙壁,静静地坐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山溪,等待着。如果扎里勒来迟了,一阵可怕的张皇会点点滴滴涌上她的心头。她的膝盖会变软,她将会需要找个地方躺下来。
然后娜娜会说:“他来啦,你父亲。人模狗样的。”
每当见到他踏着石块穿过溪流,玛丽雅姆会一下子跳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玛丽雅姆知道娜娜一直在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可是想不向他奔去,而是留在门口等待着、看着他慢慢向她走过来太难了。她约束自己,耐心地看着他走过那片高高的杂草,他的西装衫甩在肩膀上,和风吹拂起他的红领带。
扎里勒走进空地之后,他会将外衣放在烤炉上,伸开双臂。玛丽雅姆会朝他走过去,然后猛跑起来,他会抓住她的腋下,将她高高地抛向空中。玛丽雅姆会高兴得尖叫。
悬在半空的玛丽雅姆能够见到扎里勒在她身下仰起的脸,弯弯的微笑,额头的发尖,下巴上因为笑而出现的酒窝——正好可以容下她的指尖,还有他的牙齿。这个地方的人都蛀牙,他的牙齿算是最白的了。她喜欢他那修剪得很齐整的胡子,她也喜欢他不管天气怎么样,每次来都穿着一套西装——暗棕色的,他最喜欢的颜色,胸前的口袋放着折成三角形的白色手帕——打着袖钉,系着领带。领带通常是红色的,系得松松垮垮。玛丽雅姆也能看到自己,她的样子反照在扎里勒棕色的眼睛中:她的头发飘扬着,脸上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天空在她身后。
娜娜说迟早有一天他会失手,她,玛丽雅姆,会从他的手指间溜下来,掉在地上,摔断一根骨头。但玛丽雅姆相信扎里勒不会让她摔下来。她相信她总是能够安然无恙地降落在父亲干净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双手中。
他们坐在泥屋外面,在阴凉处,娜娜泡茶给他们喝。扎里勒和她都是生硬地一笑,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娜娜从来不会对扎里勒掷石头,也不会咒骂他。
尽管扎里勒不在的时候,娜娜总是骂骂咧咧的,但他来了之后,她显得温顺而有礼。她把头发洗干净。她刷牙,为他穿上最好的长袍。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从不直视他,也不在他身边粗言秽语。笑的时候,她会用手遮住嘴巴,掩饰她的坏牙齿。
娜娜问起他的生意,也问起他的几位妻子。她告诉扎里勒,亲爱的碧碧说他最年轻的妻子娜尔吉斯就要生下第三个小孩了;这时他礼貌地微笑着,点头称是。
“嗯。你肯定很高兴,”娜娜说,“你现在有多少个孩子呀?真主啊,十个了,对吧?十个?”
扎里勒说是的,十个。
“十一个,如果你把玛丽雅姆算在内的话,当然。”
后来,扎里勒回家之后,玛丽雅姆和娜娜就这件事小小吵了一架。玛丽雅姆说娜娜耍了他。
跟娜娜一起喝过茶之后,玛丽雅姆和扎里勒总是到山溪去钓鱼。他教她如何把线甩开,如何卷动钓鱼线把鲑鱼收上来。他教她宰杀鲑鱼的正确方式,如何把它洗净,如何一刀就把鱼肉从骨头上起出来。等待鱼上钩的时候,他会给她画画,教她如何笔不离纸、一气呵成地画出一只大象。他还教她唱歌。他们一起歌唱:
盆儿盆儿像百合
灿烂千阳 第四章(2)
安然伫立泥路旁
鱼儿盆沿来解渴
掉进水里扑通响
扎里勒从赫拉特的报纸《伊斯兰教统一报》上剪下新闻,带来念给她听。他是玛丽雅姆和外界的联系,向她证明在泥屋之外,在古尔德曼和赫拉特之外,还存在着一个广阔的世界,这个世界的领导人有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念的名字,这个世界有火车、博物馆和足球,有绕着地球运转和在月球登陆的火箭。每个星期四,扎里勒带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来到泥屋。
正是他告诉玛丽雅姆,在1973年,她十四岁那年,统治了喀布尔四十年之久的查希尔国王被一场没有流血的政变推翻了。
“国王去意大利接受治疗,他的堂兄达乌德汗[1]Mohammed Daoud Khan (1909~1978),1973年起任阿富汗共和国总统,直到1978年被刺杀。[1]做了这件事。你记得达乌德汗的,对吧?我跟你说起过他。你出生的时候,他是喀布尔的首相。反正阿富汗不再是君主国啦,玛丽雅姆。你知道的,现在它是共和国了,达乌德汗是它的总统。有谣言说喀布尔的社会主义分子帮他夺取了政权。我提醒你,人们不是说他本人是个社会主义分子,而是说他们帮了他的忙。反正这也只是谣传而已。”
玛丽雅姆问他什么是社会主义分子,扎里勒开始解释,可是玛丽雅姆没有听进去。
“你在听吗?”
“在听啊。”
他见到她在看着他外套侧边鼓起的口袋。“啊。对了。嗯。给你。不用再惦记啦……”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盒子,把它递给她。他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给她带来一些小玩意。这是一个玛瑙手镯,下次是一条缀着天青色珠子的围巾。那天,玛丽雅姆打开盒子,看到一件树叶形状的挂坠,上面有几个被雕刻成月亮和星星的硬币。
“戴上它看看,亲爱的玛丽雅姆。”
她戴上了。“你觉得怎样啊?”
扎里勒笑逐颜开。“我觉得你像个女王。”
他走了之后,娜娜看到玛丽雅姆脖子上的挂坠。
“这是游牧部落的饰品,”她说,“我见过他们制作它。他们把人们丢给他们的硬币熔化了,做成饰品。他要对你好,干嘛不给你带点金的啊,你这个宝贝父亲。我们来看他下次带什么来。”
每当扎里勒离开的时候,玛丽雅姆总是站在门口,看着他走出空地;想到她和他下次来访之间横亘着像一件巨大的、无法搬动的东西般的七天时间,她心下不禁难过。玛丽雅姆看着他离开的时候总是屏住呼吸。她屏住呼吸,心下计算过了多少秒。她假装认为她屏气的时间每多一秒,真主就会让她和扎里勒多待一天。
夜里,玛丽雅姆躺在她的草席上,寻思他在赫拉特的房子是什么模样。她寻思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见到他会是什么样子。她幻想在他刮胡子的时候,她自己递给他一条毛巾;当他刮破自己的时候告诉他。她会给他准备茶水。她会缝上他脱落的纽扣。他们会一起在赫拉特散步,在那座穹顶市场中散步,扎里勒说人们想买的东西那儿全都有。他们会乘坐他的轿车,人们会指着说:“那就是扎里勒汗和他的女儿。”他会带她去看那株下面埋着一位诗人的著名的树。
玛丽雅姆决定了,总有一天她要跟扎里勒提起这些事情。当他听到的时候,当他知道他走了之后她有多么怀念他的时候,他肯定会把她带走。他将会带她去赫拉特,让她在他的房子里生活,就像他别的孩子一样。
灿烂千阳 第五章(1)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玛丽雅姆对扎里勒说。
那是1974年春天,那年玛丽雅姆十五岁。泥屋之外,柳树的树阴下,他们三人坐在排成三角形的三张折叠椅上。
“说到我的生日……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真的啊?”扎里勒说,他微笑着,带着鼓励。
两个星期前,在玛丽雅姆的追问下,扎里勒透露说他的电影院正在放映一部美国电影。那是一部特殊的电影,他说叫卡通片。整部电影是一系列图画组成的,他说,成千上万张画,所以它们能够拼成一部电影,投射在银幕上,让人们产生一种幻觉,觉得那些画会动。扎里勒说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制作玩具的人的故事,他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感到很孤单,非常想要一个孩子。所以他刻了一个木偶,是个男孩,它奇迹般地获得了生命。玛丽雅姆求他告诉她更多的内容,扎里勒说老人和他的木偶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冒险,还说电影里有个地方叫快乐岛,坏男孩到岛上会变成驴子。在电影的结尾,他们,木偶和他的父亲,甚至还被一条鲸鱼吞到肚子里去了。玛丽雅姆把这些统统说给法苏拉赫毛拉听。
“我要你带我去你的电影院,”这时玛丽雅姆说,“我想要看那部卡通片。我想看见那个木偶男孩。”
话声刚落,玛丽雅姆察觉到气氛有点变化。她的父母坐不安席。玛丽雅姆能够感觉到他们彼此对望。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娜娜说。她的声音很冷静,依然是扎里勒在场时她使用的那种克制而礼貌的语调,但玛丽雅姆能感觉到她那严厉的责备眼光。
扎里勒在座位上挪了挪身体。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