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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系的卡温教授,平时开会极少发言的,这时候清了清喉咙说:“我不知道别位教授的想法,我个人认为,自咨询委员会成立以来,这是我们听到的,对远东系的发展最思考周密,视野远大、方向正确的筹划,我想,大家一定同意,东亚系很幸运,找来了像段教授这样一位能干而又肯献身的主管人。”
在交往之后(7)
他话刚讲完,在座的都表同意地朝次英鼓起掌来,如真鼓得特别响,她心里暗暗庆幸的确没有找错人。次英满脸笑容,盈盈起立,向大家微微鞠躬,才款款地说:
“谢谢大家的夸奖,同时,我也要趁这个机会向大家道谢,对我这样有信心,这样极力地把我推荐给史巴利教授。为了答谢诸位对我的赏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会尽我所有的能力,把东亚系办得出色。此外,我更要借此机会,当众向方如真老师表示由衷的感激,”说到此,她朝如真鞠一躬,“我最感动的一点,乃是她第一志趣在写作上,但她为了我的事,花了无数时间在奔走接洽上。惟一能报效她,及你们,就是努力把我刚刚提出来的三个项目做好。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协助。”
众人散了之后,如真帮次英把桌上的咖啡壶及其他什物收齐,放入大纸袋里,把用过的纸杯及纸盘丢入门外的垃圾筒,拉上门,一起到二楼她们的办公室。这学期,学校拨给了东亚研究三间办公室,次英与如真,二○○及二○一是隔了一个走道,二○○较大,有两房窗,二○一是如真及金老师共用的,放了两张办公桌,显得拥挤,幸好金老师不大来,而且两个人排的课时间不同,所以如真等于是独占。二○二室则在次英的右翼,是个无窗的小间,是次英来了之后向文学院争来的,专门给两个语言训练辅导员的休息室。
她们先到次英的办公室,把东西放好,次英一面请如真坐下,一面重新把咖啡壶插上,说:“总算圆满结束,昨晚想到今天可能出差错,到今早两点才睡着。”
如真讶异地说:“是吗?看你安排得条理分明,讲得又头头是道,我实在佩服之至,正要夸你几句呢!怎么料到你竟然会紧张半夜!”
次英瞄了她一眼,啜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人微微往椅背一靠,半闭着眼睛说:“写小说的,毕竟不沾人间烟火的,所有的七情六欲,所有的搏斗挣扎,失败成功,都在你脑子里运作。真刀实枪,是在赤裸裸的现实生活里使用的啊!我既然来了,自然希望呆下去,要呆下去,当然必先要拿到永久聘书,要拿到这一张纸,必先有杰出的表现,而这个表现,又必须在三年合约中得到校方的公认与赞许。我今早议案中的三项就是针对这个前提拟定的。当然,最重要的一项,乃是建立与大陆及台湾的教授与学生的交流的关系。”
如真摇摇头说:“我看这项最难。你要一炮通天,要校长领队,谈何容易?!你知道,我们东亚系,两个半人,几十个学生,一粒芝麻大小的经费,是整个文学院最弱小的系,我们自己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人家才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哩!今早史巴利会来参加,简直令我大大吃了一惊。”她不敢像次英这样整天喝咖啡,起身去自己办公室端了杯冷水。
“校长领队当然是个奢望,如真,我倒要问你,墨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真呷了口水,拢了拢齐耳的、稍往里卷的头发说:“我只在院里年会中看到过一次,没交谈过。不过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既能干又有魄力,更会找钱,好像是校长跟前的红人。”
“听说才四十出头?”
“是啊,而且一表人才,是六个院长中最出色的。”如真说,“我看史巴利对今天的会议十分满意,不然他不会自动提议说,如他与墨院长有约,一定会带你去。我记得叶冷霜在此时,三年中只见过文学院长一次,那时姓墨的还没来呢。史巴利真带你去见他,倒的确是个好兆头。”
“但愿如此。”次英说,又加了半杯咖啡,“你知道,我从信义带了两年资历来,这里的聘约是三年,聘约的第三年,一般规矩,校方会续约三年,但第二个三年的开始,我就要着手申请永久聘书,因为第七年必须拿到手。这三年,对我讲来,是十二分重要的,希望你能尽量协助我,尤其是,如果我们中国之行成功了,你更需要同我一起去。”
如真心里知道这是次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在兴头上,自然不能泼她冷水,忙说:“当然,当然。我同若愚带了孩子前两年去过一次中国,行期短,连西安桂林都没去。如有团体去,当然愿意。但这毕竟是以后的事。目前,怕还是要把课程什么的,根据你的议案,扩充一下。下午两个语音训练的老师来,你需要我与她们谈谈吗?”
“哦,那太好了。我的易经课,虽然早做了提纲,但需要修改,中国古典文学概论的参考书也没列好。因为一个星期都在忙上午开会的议程,今天非得把这两件事做好,别的事只得麻烦你了。”
“没问题。”如真起来,正要出门,电话铃响,次英接了,听了,放下电话,瞪大眼睛,对如真看着:“是芭芭拉。明天下午三点半史巴利见墨院长,要我准备一下,他带我去见他。”
四
她不是二八少女,她也不是年轻少妇,她是进入了中年,进入了在学府中最难跨过的永久聘书站,同时也进入了对婚姻没有幻想,没有新婚期澎湃汹涌的热情的平庸的职业妇女。同时,在一般的情况下,她对事与人的反应有一般中年人达到了的控制能力。感性固然没有枯竭,但理性是凌驾其上的。所以,当她跟着史巴利进入院长办公室,一个十分英俊,有严肃与轻松融合得恰到好处的、令人不畏惧但令人不轻怠的气度,说中年太老、说青年未免过分的男子迎上来,先与史巴利握手,再向她颔首,带笑地说:“你就是史主任赞不绝口的段教授吧”时,她感到一种久已未发的情绪上的激荡,这是很令她自己吃惊的反应。
在交往之后(8)
不知是多少年之前了,她考入台大外文系,在迎新晚会上,三年级的夏雨人是主席。他一出台,她即被慑住了!不光是五官出色,不光是台风出众,不光是谈吐恰当,不光是诙谐恰好,是这一切加起来再加上她当时也形容不出来而在他哪个年岁里还不该储备到的仪态。他是俊男,她是美女,迎新会之后,他们变成一对,很自然的。她趾高气扬,她得意洋洋,一个刚踏进门的新鲜人,居然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外文系里被许多佳人明追暗追的最大的追求目的。
孰知,有一天夜里,当穿了长靴像丧钟似的敲着女生宿舍的水泥地的军警,不知是第几次进来搜索或逮捕学生时,她躲在厕所里。等他们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清晨,女生宿舍的饭堂里,除了嗦嗦的喝粥声之外,还有嘁嘁促促的低语交谈:男生第几宿舍几个不见,女生第几宿舍某人失踪,男生第几宿舍哪个被捕,等等。名字之中,她听见了夏雨人三个字。她放下碗,直挺挺地走到说话者的面前,对方带点轻蔑,带点怜悯的表情说,是我说的!因为夏雨人是共产党,当然应该被抓!
这么多年来,别的都不记得了,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听了之后情绪上的震荡,一定很剧烈。因为震得连长方形的饭桌都颤抖了,因为有人过来扶她,镇定她。但她极力把自己控制住了,摔开攥住她手臂的人,直挺挺地走出饭厅。
勉强读到大二,她即出国了。此后当然也恋爱过几次,也结婚两次。但没一次有任何情愫撞击到,不,触摸到那完全为夏雨人保留的心坎的一角,直到现在当墨院长含笑向她走来,说“你就是史主任赞不绝口的段教授吧”的一刹那。
“我是,我是。”她从不曾如此结巴,双颊也从不曾如此发烫,握在墨院长的大手里的她的右手,也从不曾如此冰冷过。
墨院长的灰蓝瞳子闪过一现即逝的讶异,立即摆手说:“请坐,请坐。”自己先坐在小会客室的单人沙发上,“我在密大当文理学院副院长时,学校正在酝酿与中国北京大学建立交流的事,就在等与中国方面搭上线,我即会领队去中国。可惜,就在那时,此地的柯玛校长电话到,邀我来当文学院长,我当然没法拒绝这么好的邀请,只好放弃去大陆的机会。”他转过身专对次英说:“这两年还常想到那个机会哩!来,我要听听你的提案,愈详细愈好。”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两人都笑容可掬。但如真一天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