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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头晕目眩。
我不敢久久地凝视那枝樱桃。生怕它消逝。生怕它是幻象。
寒风裹着黄沙横扫过来,我还是在肮脏的小城。街道上灰老鼠一样的人流窜来窜去。自行车像遇见农药的蝗虫一样哗哗哗地飞来飞去。街道像被洒上盐的蚂蟥一样扭曲着,挣扎着。
各种冷漠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还有可怕的面孔。被压扁的红鼻子。
我变得有点伟大了。能替其他人考虑了。我想:这么多人都在活什么?我替他们悲哀。
伟大的人不就是大公无私吗?不就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吗?满街道的有线广播都在播放第一把手的讲话。他的报告。
不知是否真很虔诚的人群坐在大礼堂里听头头的报告。很多人走上主席台,被头头们授予锦旗。这个光荣,那个荣光。都在表彰伟大。
可我知道,那些发奖的头头们,有的可能刚刚在密室中策划过害人的游戏,也可能刚刚从大宅院的后门让老婆送走那些送礼上贡的人们,也可能刚刚从漂亮女人的被窝里钻出来,也可能被女人的丈夫撞见时,吓得魂飞魄散,两膝发软,跪下乞求,最后可能会答应各种很不伟大的赔偿条件。
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世界不奇妙。不看也知道。
都是真理。看你怎样理解。
我对妮妮常常产生两种完全相反的目光。
有时觉得她那样清洁,像满天垃圾中的一滴透明的水,像满地尘土中的一苗青草。
可有时,又觉得她很可怜,没有必要地支出过多的微笑,没有必要地在大楼里跑上跑下,没有必要地表演各种可爱。
我知道我的心中不只有善良,我也发现了里面有残酷。
其实,我心中从来是有残酷的。只是没想到在对妮妮的感情中,它也不时露出。
我因此忧悒。
妮妮感觉到了:你怎么了?
我犹豫着,还是如实讲了。
她垂下眼帘想了几秒钟,在我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那吻在散发为水汽时一定是带走了热量。我觉得印堂处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说:你这样,鞭策我更真挚地追求美好的生活。
有许多小伙子在向她献殷勤。
有些是头头们的儿子。他们都很帅气,很才气,很大气。
我看着这些殷勤的面孔。那些潇洒的手势,那些潇洒的裤线,那些潇洒的皮手套。
我简直不明白了:她喜欢我什么,到底为什么看中我?
这让我痛苦,让我生出无数的猜疑。
有一天,我终于把这一切表达了。使用什么语言,已经记不清了。
妮妮平平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连这都不理解吗?
夜晚,她送我走出小院,踏上街道,就要与我分手时,她说:在遇到你以前,我的心早已不年轻。各种各样的诱惑我都经历过了。我早已看透了一切。
她抬起眼看着我,目光中含着深深的诚恳:
我厌恶了一切。可你是这一切之外的。所以,你是我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我很震惊。我对她似乎直到此刻才完全理解。
我不知说什么。我没有与妮妮说话的资格。
我感到自己几乎与这座小城一样肮脏。
妮妮抬起手,把我的围巾围好。寒风正扫荡着我们,街道上早已没有什么人。
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生活,听见了吗?
第 五 章
十六
大概是地球哪儿刮来了寒流,小城居然被洁白的大雪覆盖。一切肮脏及罪恶都看不见了,都被掩埋了。麻木的人们居然纷纷涌上街道,人人面有喜气。
儿童出现了,通红的小手在雪地上晃来晃去,茸茸的小熊猫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我和妮妮站在雪地中,心中洁净而安静。
雪真好,是吗?妮妮说。
是。我点点头。
我发现,这肮脏的城市也有干净的时候,这麻木的众人也有绽出童心的瞬间。
我对这城市有了一丝温情。
我过去是太残酷了——对这城市。我曾在心中千百次地诅咒它。我诅咒它死去。
我和妮妮在雪地中缓缓走着。来到了平坦宽阔的地方。
这儿的雪洁白无瑕,没有一个脚印。
妮妮站住了:真像一张大大的白纸,没有写过一个字。
陌生的小城(15)
我也站住了:是像张白纸。
妮妮说:咱们别走进去,别破坏了它。
我执意往里走,说:我要走进去。
她站住不动。我回过头很固执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屈服了,垂下眼帘,跟着走过来。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妮妮沉默着。
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了,周围没有一处房舍人烟。
我们站住了。
回头看,只见两人的脚印从地平线迤迤逦逦过来。
我说:看见了吗,我们的脚印?
妮妮被这伟大的画面惊呆了。这么大的一张白纸,我们俩的脚印。她激动地喃喃着,望着远方。
我对她讲了故乡的图画。
她听着,问:我们再往哪儿走?
我说:往天边走。
她小孩一样调皮地笑了:走到天边,天边就又远了。永远到不了天边。
我说:那就永远走下去。
她双手搂住我,轻轻倚在我的肩上,跟着我朝前走。
城市毕竟太肮脏。各种各样的烟灰两天就给大雪蒙上乌纱。太阳斜脸一照,都消融了。
小城更肮脏了。
我这才明白:肮脏是掩盖不了的。
越掩盖越肮脏。
这时上街,就都是泥泞臭水了。汽车驰过,飞溅着黑糊糊的泥汤。垃圾堆都露出嘴脸来,一个个很得意,很丑陋。它们盘踞在马路边,挺着肚子俯瞰着行人。
狗们拱来拱去,尾巴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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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是阴天。灰暗的云,灰暗的雾,刮来熟悉又陌生的风,铅灰色的,在天空中,在城市涂抹着。
小城越画越肮脏了。
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在街边震响着。你走到哪儿,都在它声音的覆盖之下。
你于是又麻木了。又灰暗了。又竖起了高而硬的领子。又缩成一疙瘩了。你像冬日从树上吹折下来的一根枯枝,没有一点弹性。都枯槁了。
空气都枯槁了。
时间也枯槁了。
两颊又硬又麻,没有感觉了。我怕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
妮妮听了,却笑了:你怕,说明你想好好活下去。
一见她,我就感到了暖意。
我告诉她,我这个人特别消沉,我富有的是冷漠。
她看了我一眼,说:因为你与世格格不入。
我一听,也就没话了。
我的一切都被重新解释了。我无上的愧疚。
不管怎么着,她一出现,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又在流动。衣服如果穿得紧,自己也能感到心脏的跳动。
两颊渐渐有了感觉,也软了下来。耳朵又灵敏起来。
我在办公室之间飘来飘去度过一天后,回到小屋,就真的抱起吉他,沉浸到音乐中了。
如若艺术就是这样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想什么就弹什么,唱什么,行云流水,无拘无束,那么,我的生命大概是属于艺术的。
我在吉他的叮叮咚咚中,常常看到一幅又一幅美丽温暖的图画。我看到了自己降生人世以来的一切镜头。
我看见太阳血红血红,我光着屁股在石头盆里张着小手小脚哇哇大哭。我知道,从那时起,我就向世界宣布了自己的存在。
弹着弹着,我常常陷入沉思。吉他不响了,我的嘴也没唱,然而就有歌声在耳边响着。
悠悠的。
不知什么时候,小屋早已黑了。我没有感觉。
大概有人推门进来了,进来的人轻轻开了灯。
我听见了妮妮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你不吃饭了?她问。
我没说话。我知道,机关的食堂早已黑灯瞎火了。
吃这个吧。妮妮把一饭盒饺子放到我面前:还温着呢,妈妈让我送来的。
我看了看她,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给你送来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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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谢你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我又轻轻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起来,唱了一支来自远方又去向远方的歌。
那是骆驼队,踏着荒原走远了。在广漠的夜晚,篝火点燃起来。火光照着我的面孔,在我身后是无边的黑夜。火光跳动着,将我的身影变幻不定地投射到广阔的黑暗大地上。
我唱完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