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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友坐在那里,好像是在沉思,也好像是,这问题太大,太荒唐,他不想回答了。刘颖妈也觉出,自己这样问,当着女儿的面,有点冒失了。忽听凤友咳了一声,开口了。
“有一回。”他说,看了刘颖一眼,“我去井边打水,看到一个女人,把一个死婴,丢进井里了。后来,我想起,那女人,就是老纪婆子。”
这件事,他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以为,它很可怕,却对自己没有任何的意义。发生了哑丫儿事件后,他也没有想起过。是刘颖说出纪老六的事,他才猛然忆起了那个清冷而透明的早晨,恍然大悟,那个当时看着很熟悉的身影,原来就是哑丫她娘。他断定,那女人丢下的女婴,一定跟哑丫有关,也一定跟纪老六有关。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以他现在的年龄和经验,却想象不出来了。他不想跟刘颖说这事,因为,这事本身带出的只是令人难过的东西,只有丑恶,没有半点人生的意义。他本能地要把美感的世界带给刘颖,要自己跟她共同生活在那样的天地里。现在,刘颖妈突如其来的喝问,像一把大棒,正击在天灵盖上把他打得东倒西歪,失去了平衡。这件事便脱口而出,他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所有这些,又多么残酷,残酷得令人难搜呼吸。一时间,他闭住了嘴,脸更白了。
刘颖妈道:“那,又咋的啦?”言下之意是不相信凤友的话,认为他不过灵机一动编出的瞎话。凤友像是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是看着刘颖,脸上又泛起了一层红晕。刘颖看着他,相信他,把脸上的泪擦掉了。她尖声对母亲说:“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比谁都明白。可是你假装不明白,因为,你不相信他,你们都不相信他!你太坏,你们都太坏了!”刘颖爸哈哈大笑,好像,对于女儿,他不这样笑就不能说话,说出的话也没有意义了:“农村我呆过好多年,唉,那样的事,也不是没有。什么事没有啊?是不是,小姜?好啦好啦,别光说话,我可是饿了,颖颖啊,快下厨房去,给爸做几个好菜,啊?”顿时,她的脸红了,感激地看看爸爸,心里直叫:“好爸爸,你的心,就是比妈妈好。为了女儿,你什么都愿意做。你没说什么,可是,你知道女儿的心思,知道女儿的一切。”站起来,匆匆看了凤友一眼,扭身下楼了。她天生有做菜的本事,十二岁时,调出的各色小菜在家里、在亲友中间就出了名。想到凤友这些日子受的苦,刘颖更加部用心,支使小保姆去拿菜选料,好在家里什么都有。她一边做,一边甜蜜地想:“凤友哥啊,你爱吃什么,我都知道,都知道啊……”把她跟父母谈条件事,几乎全忘了。
等刘颖的声音到了楼下,听不见了,刘颖妈正色说:“姜凤友,你听着,你趁早死了那条心,明白吗?”凤友一愣:“死了什么心?”刘颖爸哈哈大笑:“先吃饭吧,别的事,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啊。哎,小姜啊,你要不要先吃个梨啊,是青岛来的哪,可水灵哩……”刘颖妈瞪着凤友,脸色难看,沉重而有力地说:“现在,你没有别的选择,明白吗?你只能听我的。我要是一句话,就能把你抓进你最怕的地方去,像你的罪,不说别的,光这脱逃一项,就能判你个十年八年。还有,你那两条罪,一是杀人,一是强Jian,要是定下来,哪一项不判你个枪毙?你在这儿坐着,像个人儿似的,哼,那是因为颖颖,她年纪小,哪见过男人使心眼子?要不是看我们家颖颖的面子,你十条小命,也交待了。你小子,还有什么可张狂的,瞅你这副赖样,也不照镜子看看,敢到我们家来装大瓣蒜哩!”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声。窗外,时不时地传来一声鸟叫,好像是一只麻雀回来晚了,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巢。刘颖爸看着这个场面,脸更红了,把嘴巴动了动,再也支持不住,索性低下头,像是睡着了。刘颖妈直直地对着凤友,等着自己那番话把他当场干掉。凤友神情惨然,却在可怕地微笑着,下巴颏难看地抽动着,带着他的脖筋也在轻轻地颤抖。
凤友轻声问:“您的意思,是要我跟你女儿断了?”
颖颖妈厉声道:“立马就断!”
凤友笑不出来了,可是,他还是要笑:“我……我要是不断呢?”
颖颖妈冷笑一声,发出女高音歌唱家的怒吼:“你没资格说这话。你断也得断,不断也得断。痛快一点,我说不定还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给你,这是笔和纸,你写个字据,保证以后再不纠缠我们家颖颖,我这儿就给你点路费,你先到啥地躲一躲,躲得过去是你的福份,躲不过去,要是让人家给逮住了,我还可以帮你说一句话,让你在里头少遭点罪。得啦得啦,你别给我摆架,拿身份啦,像你这么不自量力的人,我还没见过哩。像你们农村这种穷酸臭的假秀才,我瞧着真别扭。嗨,你快拿着,快点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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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友接过一本信纸,还有一只笔。他把信纸和笔拿在手中翻来复去地看,好像,此时对他来说最主要的任务,是鉴定一下纸的优劣和笔的品牌。那是一管进口的日本渡昌株式会社镀金笔,而信纸散发着阵阵香味,印着外国的商标,还有世界名城的水印图案,显然也不是凡品。凤友的眼睛有些走神,凝视着它们,慢慢地把那纸撕成了一条一条的碎片,又用更慢的速度,把那管笔撅成了好几段。然后,他抬起头,眼中闪着一圈一圈的泪光,鼻子红得像是国庆节的灯泡了,嗓子沙哑,发音失真,却大声说:“我和刘颖,心连在一起。要想把我们分开,除非,先把我们的心切碎。我在这里,正重地告诉你们:我爱她,她爱我,这种爱情,你们永远也理解不了的。你们爱的,只是权力,是地位,是金钱,是你们自己。此外,你们根本不知世界上还有爱情,就像,你们不知道有诗,有美好的音乐,不知道天上还有会笑的星星一样。我们相爱,不是因为我能挣多少工资,也不是因为你们是县长和县长太太。我们的爱情,不是你一句话就能给断掉的。宁可死,我们也不会投降,决不会的!现在,我受迫害,处在这样的地位,你们就以为,刘颖要抛弃了?你们,太可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我们就不会有什么爱情了。她爱我,爱得多么深,你们要是想象得出来,就得吓死!”
刘颖妈半天没响,盯着凤友,蓦地冷笑了三声,像是在想好了怎么笑得最有威胁之后,才发出了那种可怕的动静。“大言不惭,大言不惭哪。”遥着头,像是要替凤友抖掉他带给人类的羞辱,“你说这些屁话,咋不害臊?跟你说吧,刘颖已经正式样决定,跟你断绝一切关系,你还不知道吗?我看,你是装疯卖傻吧?你笑什么?不相信?哼,就在把你弄上来之前,刘颖跟我们说了一个条件:只要不把你交到公安局,她就跟你断交,从此永不往来!颖颖,妈说的对不对?”她忽然对凤友身后问道。原来,刘颖已经悄然上来,站在凤友的身后,听了好半天,也看了好半天了。只见刘颖花容惨淡,珠泪满面,在那里已经像是触了电一般地颤抖了。凤友看着她,过了足足有三分钟,才平声问:“是这样吗?”刘颖看着他,全身跳了一下,像是被这四个字给打在了要害,而每一个字都有五十斤的力道。凤友又问:“是这样吗?请你回答。”刘颖还是看着他,哀惋凄苦,嘴唇变成了青灰色,轻微地、然而明确地,她点了点头。
就像是被一把隐形的钳子夹住了脖子,凤友把脑袋用力地往上伸,再往上伸,才能喘那口气来。他的脸色从灰白转为正常,眼神也黯然无光,所有的表情都显示出,他不吃惊、不气苦,对生活没有了好恶之感,把整个的现实默默地接受了。看了一眼刘县长,再看看县长夫人,又看看那个刚刚跟上楼的黑脸小保姆,甚至,还看了看丢在地上的那断成四截的笔,唯独没有看刘颖。一眼都没有看。他站起身,先把自己的头发用手理了一下,又把衣服拉一下,再把裤角抻平。这是进屋以来,他第一次整理自己的外形。然后,他轻轻地推开挡在当道的刘颖,眼睛平视着远处,好像,不知道她的存在,只不过是把一道蜘蛛网轻轻地抹去了一样。迈着平稳的步子,一步又一步,他下楼去了。
“凤友哥哎……”
一开始,屋里人都不知道这一声从哪儿发出,连刘颖自己,都被这一声怪鸣震住了。随后,她跳了起来,明白是自己的心在叫,是自己的热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