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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娜仍不做声,提过保密箱,咋地打开。里面是一箱子美钞。
刘仪惊呆了,问,什么?这是什么?
美元,二十万美元。麦娜说罢,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顿时滚下泪珠。
天哪,哪来这么多美钞?张青染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合人民币一百六七十万!
麦娜饮泣着,说,我跟了洪少爷了。
张青染目瞪口呆。刘仪本是端坐着的,这会儿像是支持不住了,靠在了沙发上。
麦娜说,我可能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到这个地步,也是命中注定的。你们疼我,希望我体面些,可我,一直被大大小小流氓包围着,很少有清静的日子。我不想让你们担心,就尽量不把外面的事告诉你们。但这日子没有个尽头。原先我只在夜总会串场子,围着我的是些下三烂,现在成名了,我天天要应付有头有脸的衣冠禽兽。我知道自己是灾星,正经男人,谁找了我都是灾难,因为正经男人无法保护我。我明白自己是流氓的猎物。既然这样,与其跟小流氓,不如跟大流氓。当我不得不屈服洪少爷时,我想我就算是死了。现在想来,我原来为自己的清白所做的一切抗争,都只是垂死挣扎。
刘仪绝望地说,洪少爷,真的就是人魔?
麦娜说,他不是一般来头,我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找过狐狸,要她求她那位帮忙。狐狸也答应了,可后来狐狸回电话,说她那位也没办法,洪少爷不是一般人物。我想我只有走这条路了。
张青染说,那么,外界对他的传闻都是真的?可他怎么姓洪?
麦娜说,随他娘姓。这种人很多都这样,掩人耳目,欺瞒天下。
那么这钱是怎么回事,刘仪望着那满箱的美钞,紧张得像见了即将爆炸的炸弹。
麦娜冷笑道,这种人,钱的多少对他们没有意义,他们只追求花钱本身的快感。说真的,最初我是宁死不屈的。可是日子太难过了,没有一天清静。一次,他的一个手下,提着这个箱子对我说,这是十五万美金。只要你听洪总的,你要什么有什么。我想这钱对我有什么用?我一辈子花不了这么多。唉,可是,临死前的挣扎还难受些,不如一死了之吧。我答应了他,去到他的别墅。过后他发现我还是Chu女,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他欣喜若狂,又加了五万美金,他说他有许多女人,不是一流的女人他是不要的,但他从来没有拥有过Chu女。这事说起来很恶心……
张青染夫妇都不做声。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麦娜长舒一口气,说,唉,我是过一天算一天,这钱我留着没有用,你们拿着吧。
刘仪马上摆手,不行不行,我们绝不能要。
麦娜一听,呜呜哭了起来,很伤心,说,你们是嫌我这钱脏是吗?我在这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一直跟着你们。如今我这样,也是身不由己,你们都看扁我,我……
刘仪忙说,姐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怪你了,只怨你命苦。这钱,你自己留着,这是条后路。跟这种人是不可能长久的啊。
麦娜说,钱我反正是不要了。你们硬是不要,我只有丢了它,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正等钱用。
麦娜顿了下,又说,今后你们不要老拴着我了,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我也不会让别人怎么欺负我的。同他约定好了,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广告要干,王达飞对我有恩;夜总会要去,那几个姐妹现在还离不开我。现在夜总会也打我的牌子。也好,自从跟了洪少爷,别的王八蛋再也不敢靠近我了。
麦娜苦笑了一下,进了房间。她在里面修了一下妆,出来告辞。
刘仪依在门口,轻声嘱咐,要照顾好自己,麦娜。
麦娜回来说,以后我回家,你们仍叫我菊英吧。
刘仪关了门,眼里噙着泪。
张青染叹道,麦娜真可怜。她讨厌麦娜这个名字,可能是把它看作青楼花名了。是啊,真的可怜。她原来是嫌菊英这个名字太俗,在场面上吃不开,才改叫麦娜的。可如今,反倒厌恶这个洋名了。她只想回到家里,听家人喊声菊英,才感到一丝温暖。她也许还留恋从前那个菊英吧,可是菊英再也走不回来了。
说罢,两人相对无言。听见保姆带着琪琪回来了,刘仪马上关了密码箱。
刘仪轻声问道,这个怎么办?
用她自己的名字存起来吧。你记得她的生日吗?用她的生日作密码吧。张青染说。
好吧,刘仪交待保姆带好琪琪,就同男人出去了。
存了钱回来,两人心情极好,像做了一件很高尚的事。
《夏秋冬》
这件事本来做得很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人私下戏称这件事为“七月政变”。
黎南县的夏天是凉爽宜人的。关隐达却感到这个夏天特别烦闷。他被人大代表们戏剧般地推上县长的位置,可上面事实上不承认。他莫名其妙地当了快九个月的县长了,地委却一直没有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局势会发生好的变化,他似乎在等待情况最坏的那一天到来。他当然没有想到会发生所谓“七月政变”。夫人陶陶说他这几个月像是老了十岁。女人的样子很爱怜。他对着镜子仔细看看,发现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岁的人。眼角的血丝红得有些恐怖,脸皮像是塞进泡菜坛子里腌过的,胡子似乎长得特别快。心想镜子里这个人曾经被人称作美男子,真是滑稽。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个头,把头发吹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样显得精神些。他不能窝窝囊囊没精打采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县委书记向在远看上去对他很不错,见面总是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说,老关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觉到的只是向在远事事同他过不去。向在远精瘦精瘦,笑起来鼻子显得特别勾,眼珠子逼视着你,叫你心里没底。向在远同他一见面就这么笑,他就时常想起从小就听熟了的一句民谚:鹰嘴鼻子鹞子眼,挖人心肝抠人胆。那年他刚调来黎南县,同向在远一见面,就想起前人这句老话了。但他心里却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后来见向在远对他真的还可以,便想前人的话的确妄信不得。现在回头一想,前人的话并没有错。只因当初向在远是县长,关隐达是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两人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现在就不同了。官场就像一盘棋,棋子之间相生相克,利害关系因势而变。那大炮这会儿同马共成犄角之势,等会儿只怕就让马蹩脚了。
关隐达当上县长不久,就请北京专家余博士他们帮助制定了黎南县经济发展规划。但这规划被县委束之高阁。向在远关心的只是什么“公仆形象工程”。关隐达倒不是认为公仆形象不该抓,只是看不惯向在远的官样文章。谁都知道做实事比做虚事难,所以很多人就专拣虚事做。
虚事看不见摸不着,只须培养个把看得过去的典型,让新闻媒介一宣传,就出名了。于是上面派人来总结经验,外地派团来学习取经。你就一面布置现场供人参观,一面招呼人家吃好喝好。只要让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经验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响亮,你的经验就越好。只要运气不坏,说不定你就发达了,官升一级。
前任地委书记张兆林搞了个“两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走向世界。当年这个工程被弄得轰轰烈烈,得到省里的肯定。张兆林后来当了副省长,下面的干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门,认为“两走工程”帮了他的大忙。
继任的地委书记宋秋山是张兆林一手栽培的,自然同张兆林一脉相承。“两走工程”实际上就是对外开放,于是宋秋山就顺着这个思路搞了个“梧桐工程”,说是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意思是创造一个好的对外开放环境。现在全区到处是“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标语。可如今的事情,上面弄得热闹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里,他们并不知道你们在瞎弄什么。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么长树,多是些低矮的灌木和草丛。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说怪话了:一九五八年要我们大炼钢铁,山上的树孙子都叫砍了;后来又要造梯田,我们把山挖了个底朝天;这些年山上好不容易蓄了些草了,又要栽梧桐树了!这山上栽得了梧桐树?栽了梧桐树就有凤凰来?凤凰就那么值钱?当官的尽是些洋人!基层干部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他们也懒得向群众解释什么“梧桐工程”,乐得听听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