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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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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阿姨咋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鹤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不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儿出了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的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自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长让一个枪手把几百村民全部杀死了。
  小环不动了。她坐下来。这是个好天,开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住了这么多年,她对东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鹤一个没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让想念淡下去?何况她的村子、母亲、弟、妹是那样没的。她听着多鹤吃力地讲述她怎样看见崎户村人的自杀,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样走上不归路。多鹤的中文还远远不够来表述这么恐怖、惨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环要靠猜测才能把她的意思连贯起来。也幸亏她不能尽情表达,不然这个故事小环是听不下去的。
  一个护士进来,多鹤停住了叙述。小环看见她的手指抖得吓人,上了岁数似的。其实即便护士用心听,也不见得能听懂多鹤的讲述。张家人把多鹤的话听熟了,不觉得她难懂罢了。
  护士走了后,多鹤继续讲。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经不成|人样。没被母亲杀死的孩子们也一个个在饿死、冻死——他们已经从秋天走进了冬天。土匪们的快马冲过来,抓起女孩子们,谁都挣扎不动,叫不出声来了。只有一个老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老头说:枪呢?举起枪来,朝女孩子们打呀!可是枪早就丢了……
  小环觉得心里那股难受特别奇怪:这故事的惨烈可怕不像是人间的。日本人怎么那么热爱死这桩事呢?一个村长能替全村人当家去死?一个母亲可以替孩子们当家去死?
  她听完多鹤的故事就让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见坐在桌上自斟自饮的张俭。她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张俭问了几句,问不出结果。丫头吓坏了,起先还说妈妈吃饭吧,饭都凉了,后来也不敢做声了。她从来没见过小环哭这么痛:小环是那种让别人哭的人。小环哭了一阵,拿过张俭的酒杯,干了两杯白干,吸着鼻子进大屋睡去了。等张俭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
  他听到多鹤抱着三岁的病女孩久美边跑边哀求她的刽子手母亲时,手捶了一下床帮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张俭和小环没睡什么觉。两人都靠在那里抽烟。抽一阵,张俭会想出故事中某个细节,再问小环,当小环复述了那个细节之后,他绝望了似的:真是那么惨绝人寰。有的细节他问了好几遍,每证实一次他心情就更坏一点,可他仍是不停地问,希望自己听错了。
  快天亮时张俭才睡着。第二天早晨上班他头昏脑涨,组里谁出一点错他都不依不饶。十六岁的少女多鹤经历过那样的惨事。多鹤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模样幽灵似的出现在吊车前面,出现在他饭盒子前面、储衣柜里、淋浴的水花里。他恨他父母,干什么不行,偏要去花七块大洋买回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疯。假如他们买她回来,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他,多好。他会坚决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谁……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会换个态度待她。可换什么样的态度呢?
  
小姨多鹤 第六章(1)
多鹤出院前一天,张俭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张站长突然中风了,半瘫在前儿媳家。当军医的儿媳是个好儿媳,说一对老人还是留在她身边,她毕竟是个内科医生。张俭回到家把这话和小环一说,小环入木三分地说:“你爸半瘫可以做半个保姆,你妈做饭、洗衣、打扫,军队多一个人多一份口粮钱,她又得钱又得劳力,看把她给合算的!”
  探亲假一个多月,张俭回厂里上班,段里的书记告诉他,他的入党申请批准了,几乎全票通过,一致认为张俭埋头苦干,作风朴实。张俭的性格很讨巧,上上下下都能从他身上看到优点,滑头的人发现从他那儿偷点懒很容易,他不计较,自己多做一点就是了;顽劣的人觉得他迟钝,作弄作弄他,他没什么反应,撸掉他的帽子他没火气,自行车和他抢道撞上,他也让你撞。他的寡言让领导一看,就是稳重、埋头苦干的象征。告诉他入党的喜讯,他那双看穿千里风尘的骆驼眼仍是半闭半睁,说:“我哪够格呀。”
  出了工厂大门天正下着小雨,他生了风似的蹬车。路上他碰到熟人,差点把“下班了”问成“入党了”?入党是桩好事,大好事。不入党升工段长之类的好事是没你份的。张俭不是官迷,张俭只想多挣点,一家子好活一点。
  他在路上买了一瓶六角钱的白干,比平常阔气了一角钱。他又一顺腿拐进了自由市场,都在收摊子,能买到的、他舍得买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
  他把花生米包在手绢里,也不管手绢马上就五香起来,骑上车,正要蹬,又跳下来。长长的自由市场在一个芦席搭成的拱形棚里,他在尽里头,往外看,入口处一片拱形的雨后夕阳,又明亮又柔嫩的光线里刚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张俭心里从来没有戏文似的酸话,这时也禁不住了。那个身影真美。他又骑上车,悠晃着出了席棚,跟在那个身影后面。渐渐近了,渐渐成了肩并肩。他侧过脸,她一惊,随后马上笑起来。
  为什么离去的一个多月让所有的记忆都不算数了?他记忆中的她不是这样卓尔不群。可什么时候他又在人群中见过她?她齐耳的浓密黑发,厚厚的刘海让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属于这里。流浪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不消失的痕迹,就是那些鲜明的轮廓线条。而两个多月前的流产和手术又在她鲜明的轮廓上添了薄薄的丰润,她的两腮润泽得像发育中的女孩子。她白底蓝细格的衬衫也那么衬托她,看起来她是世界上最干净、刚刚从水里出来的一个人。是真的美丽。张俭记起他半生中读过的有限的几本书,所以现在对她的感叹和欣赏不是空无一词。当然,他嘴上还是没什么话,只问她去哪里,刚才是不是淋了雨。
  多鹤说她要去丫头的学校,丫头把雨靴雨伞落在学校了,她去帮她找回来。小环呢?小环在罚丫头站呢,抽不开身。
  这时是晚上六点半。天已经长了,刚落山的太阳在新栽的杨树梢上留着残红。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他也不说他要陪她去学校,她自然知道他已经在陪伴她。不说话马上就让两个人的心累起来。他侧过脸,看着她从黑发中露出的眉、眼、鼻梁、鼻尖、嘴唇……他怎么要到三十几岁才能踏踏实实地看她,看出不同来呢?
  她也侧过脸,她的左半个脸颊被他看伤了似的,有一点不适。
小姨多鹤 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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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眼睛对上了,都吓坏了。他想,在认识小环前,他恋过哪个姑娘吗?他在看唱戏的时候,对某个小旦有过男人们都有过的非分之想吗?他怎么了?会对一个他认识了*年的人这样心跳?那就是说他没认识过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
  刚刚才对视过,她又开始寻找他的眼睛。先从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后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脸时,他回过头。这一次看得长一些,两人都对这种对视很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个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面圆圆的,几乎没有内眼角,往后一点点窄下去,外眼角是两道弯弯的长褶子。这双眼睛说不上标致,但与众不同。再细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给眼睛镶了两道黑圈。
  看着看着,他的心又是那样,打了个秋千,只不过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惶恐。上次他惶恐得竟想把她丢弃掉。那的确是畜生干的事。他不愿想那畜生该如何治罪,现在的好时光千载难逢。
  两人越是对视,越是贪婪。他们把五分钟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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