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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哭着一字一顿的说着,还是那种咬牙切齿的语气,恨到骨头里的语气。我不用问,就已经猜出那芬肚子里的野种是我爸爸的。那野种就是我未来的弟弟或妹妹。也就是说,我妈与我爸的婚姻已经走到了边缘了。到边缘地带的事儿都是无可挽回的,任何努力或反抗都不过是一种徒劳的垂死挣扎。
我想,依我妈那开朗地、喜欢张扬地、好强的个性,我家里肯定乱套了。那个叫那芬的女人,肯定更没什么好过的。我爸也是。
于是,我决定回一趟家,越快越好。
我整个人却变得恍惚起来,是呵,我回家能做什么呢?劝我爸妈重归旧好?揍一顿那芬那小女人?婚姻上的问题实在是人世间所有问题中最麻烦的事儿。它麻烦就麻烦在,不管是身处问题之中的人还是亲朋好友,都只能是做个局外人。谁都无能为力。
我回家是临时做的决定。这天早上,柳迎风刚走,我就起来了。事实上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好,眼睛闭着,心是睁开着的。我翻来覆去的想着三个人:我爸,我妈和第三者插足的那芬。最后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了那芬肚子里的、与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有那么一会儿我心头涌现出一股莫名的兴奋与热望:要是那个同父异母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该多好呵。
我甚至笑了。但我不清楚我是在梦里笑还是在梦外笑。
打电话到火车站去询北京到南京市的火车的时间。回答说:10:30。我起来时已经9:40了。我匆匆忙忙做了一翻准备,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最主要的是给柳迎风打电话,告诉她我要回趟南京,时间大约两三天左右。具体什么事儿,我没说,也来不及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说,家里有点急事,必须回去看看情况。电话没有听,我只能将这些通通地写在一张便笺上,便匆匆赶往火车站。我想,等回到南京后,我再给柳迎风打电话。
回南京我本打算只呆两三天就回北京来的,可是,一呆就是两个星期。事情真地就如妈妈在电话里所说的一样。我爸并不否认。我爸都把女孩儿的肚子弄大了,再怎么否认也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因为我爸妈他们都有自已的道理。我对爸妈的婚姻问题显得无能为力。同时,在南京的这么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受着无能力的折磨。处在那种无力而又能的境地之中,我敢说,这种痛苦恐怕算得上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了,又是最棘手、最难办的问题了。
平时看小说杂志时,总是非常欣赏那些关于如何处理和解决婚姻的办法,因为每一种办法做得都是那样的漂亮,漂亮得跟结婚一样喜气洋洋。可是,真正到了面临婚姻问题,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办法”是不奏效的。离婚有几人能做到离得漂漂亮亮的?真的就一个“离”字了得么?
特别是看到妈妈那副面孔,或者说爸爸的自已也无法主宰自已的情形时,我甚至于情愿看到世界末日来临,情愿看到爸爸或妈妈其中一个死去。
我真是那么恶毒的来想的。但这恶毒并非彻底的恶毒,多少还是带着良心的。在我妈真的死去的时候,我真的好懊悔这样说。
在我心目中,一向坚强、好面子、对什么事儿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妈妈,对着左右邻居、同事朋友鼻涕眼泪、不吃不喝地哭诉个没玩,或整日摆出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孔来给身边的亲人来看。这样也没法解决她的问题。当然,问题的解决方法还是那种固定的“离婚”方式,可我妈觉得离婚有点儿便宜了我爸爸和那芬。我是我妈的财富,我爸当然也是啊。有哪个女人能坦然地做到将自已的丈夫拱手让给别的女人的?所以说,我妈作为一个女人,她没有错,她有权捍卫自自已的婚姻……我爸错了吗?……我糊涂了,思想泛滥而矛盾重重。我妈用折磨自已的办法来折磨我爸。我爸开始有些紧张,到后来即使我妈真的爬到天台顶上骑在栏杆上喧称要跳楼时,我爸也无动于衷,不作任何阻栏了。
但我妈最后还是自已把自已杀了。是割脉自杀而并非从十几层的楼上往下跳的。我妈生前曾有一个好姐妹因为下岗并同时被丈夫抛弃两方面的缘故,就是从自家的阳台上往下跳而摔死的。妈妈那天去看了热闹。看完热闹回来的妈妈说:“真是个蠢婆娘。”妈妈说这话不是我和我爸所认为的责备她的好姐妹不该死之类的。
妈妈说:“怎么死也不能跳楼死呀?!活着都不好看了,干嘛还让自个儿死了也这样的难看?!要是我,我才不会这样死呢。”结果证明,我妈的确没有像她的姐妹那样死去。
可是,死到底都还是一样的。
我回家的一个星期里,家里并没有因为我的回去就解决了问题。相反,越闹越厉害,一点改良的迹象都没有。我只得沮丧地返回学北京。
一个多月后,我妈打电话到学校。我没料到,这是我妈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我妈在电话里用非常温和而明朗的声音叫我回去一趟。我妈的声音虽然不代表我爸有回心转意的希望,但绝对使人相信她想转过来了一些事儿。那就是,她学会了要接受和面对现实。她的现实是放弃。我妈也许答应同我爸离婚。
我从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南京。两个星期之后重返北京。电话里头,我妈的明媚的声音最终是个假象。悲剧最终还是发生了。
回来时我非常沮丧,无精打采,整天整天的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常常一个人跑到天台去抽烟或一个人跑到露天广场一坐就是一整夜。
柳迎风大约猜到在我身上一定发生了令人悲痛至极的事儿了。她什么也不问我,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沉默,一起抽烟。是的,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她什么也不问我,只是静静的看着我,脸上始终现出很替我担心但却又不知发生怎样的事情的茫然的神情。
我看了,只是苦涩地朝她笑笑,继续一言不发,继续狠命抽烟,继续玩命地喝闷酒。
这天,我照旧坐在天台上,抽烟。柳迎风坐在我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我捻灭手中的烟,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眼窝发热,然后将头整个的埋入她的怀里。我哭了。我第一次在柳迎风面前哭了。这情形迟续了十几分钟了。柳迎风的头一直都贴着我的头。
柳迎风知道在我身上肯定发生了重大的不幸的事儿。但柳迎风没有想到我妈自杀了。我这会儿非常想说话,想倾诉,想对柳迎风一个人说说我家里的不幸。我想要柳迎风的爱抚和安慰。那么强烈地想要。这么多天来,我除了面临失去最亲近的人的巨大痛苦,而且我还处在不断升级的自责之中。我觉得我有罪,我觉得我妈的死是我造成的。
“我爸妈永远地离婚了。”我顿了顿,阴郁地想从头到尾地对柳迎风说:“我以为事情有了结局了之后,一切都会平息下来,新的局面就要来了,可是……”
柳迎风凝视着我,仍然无言。
“可是,结局却意味着消弥和真正意义上的结束。”我终于有了勇气开口把我家里的事儿通通告诉她:“事情是这样的:我爸有了新女人,那女人跟我还小一岁,是我妈曾骄傲的夸赞自已有眼力挑到的百里挑一的漂亮、心灵手巧的女孩儿。结果,我爸和那小女人好上了,从去年就好上了。一年了,我妈竟然还蒙在鼓里。倘若不是那女孩被我爸弄大肚子,我想我妈或许还会蒙在鼓里。”
“我妈是不是太缺乏观察力了?”我问。
柳迎风做出无可耐何的表情,不答。
我能理解。感情上出现了的问题,永远都会是一个问题的。我对迎风毫不保留地说起我家里发生的事儿。
我妈只是在最近有点感觉到我爸外面有女人,可惜太晚了。如果在一年前就感觉到了,也许还有点补救。不过,我并不觉得补救于我妈有什么意义。因为爱情吗?不,因为自已的不甘心。想想,有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已的丈夫恭手供让给别的女人的?尽管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再爱她的丈夫。我妈就是这样的女人。对于她来说,我爸就是她的财产,她的私有物。
我停了停,从555牌香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柳迎风立即替我点上。
我爸那人,虽然模样儿跟英俊潇洒毫无联系,但脾气还行,温和诚挚,襟怀坦白,值得人信赖,凡事不与人斤斤计较,挺有男人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