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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嘘”终于把我机灵醒了——后来我不知死活地驾着我的小舢板横行在这个城市冷酷的风浪中,在很多次跌入谷底的失败和很多次跃上谷峰找不着北的兴奋中,总有这声“嘘”给我一耳光让我记得自己是谁。那天这声“嘘”把我的骄傲我的野蛮我的无知我的老卵全部噼里啪啦地“嘘”回我身上,我转过身,准备杀人似的在一片杀人的寂静中走向我的盗版CD,缓缓地一张张把它们捡起来。我每伸出一次手都感觉被人扒了一层皮,每放入一张碟片到包里都感觉过了一万年。这时,一双娇美的手,拣起一张画想递给我,但那双手随即凝固在半空中。
岚惊讶地慢慢用手捂住嘴,她面对的画纸如时光魔镜般,正把十六年前的岚展现在她眼前。
“当年就是这样……留着这样的麻花辫子,这样的眼神……你怎么知道?”她蹙起眉头,轻声地喃喃自语。
我抬起头,生平第一次和岚无语地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忽而感到心头太酸,画中的岚不吝青春,宛如华彩solo般荡过缀满无聊时光的干涩乐章。
很久以后,我才在偶然的机会里,听到我的朋友们在KTV中忘情高歌罗大佑的《是否》,才听到那句惟一可以诠释我当时心情的歌词——“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朋友们把话筒递给我,我没有唱,我也不会唱,于是我把话筒扔到另一个正在大笑泡妞的哥们手中。从那天起我才懂得有些泪水真正是从胸口滴落的,因为那天我不愿在岚面前变成一个青皮蛋。可我又失败了,青皮蛋重回脸上。
我将画留在岚的手中,直起腰,站起身,胯部歪斜,一条腿无比惫赖地抖动着,长时间地挑衅环顾四周。
“我操!”那位粗壮帅哥终于被彻底激怒,像个脱轨火车头一样,冒着蒸汽向我冲来。
我一把抽出铁头皮带,狂吼一声冲上前去。
那一刻,五雷轰顶中的岚缓缓抬起头,看到我正如大怒捶胸的金刚那般傲气冲霄。
那一刻,早已心如止水的岚会不会突破第四维,飞驰过逝去的时光,回到记忆中那布满灰尘的情殇森林中苦苦寻觅?
那一刻,早已逝去的少年会不会依然站在那些芬芳的栀子花下,挺露出宽大军装下那肋骨嶙峋的桀傲胸膛,冲她大笑道:“嘿!别担心!别为我担心!等着我!一定等着我!”
3
我不知道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当岚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小铁门时心中会作何感想?我不知道当她重新走进这个她曾经梦过、爱过、哭过、哀求过、迷乱过的鬼楼时会不会遗憾到忘了叹息。对于和岚的相逢我曾做过一万种设想,其结果无一不是我将红色日记本翻到最后那页,让她明白十六年前那个少年在死去当天的秘密往事。之后那还用说?当然是“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如夕阳武士般飘然离去。请注意,我再重申一遍,是决无啰嗦的“飘然离去”,而不是一步三回头式的恋恋不舍。可以想像当岚从无尽往事中回过神,惊惧间抬起迷茫的双眼时,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正慢慢消失在鬼楼走廊尽头。那一刻我应该会感到很满足吧?那一刻我会无比轻松吧?绝不仅仅是我替十六年前的一个亡魂做了些什么吧?也许会以为一种曾经苦苦执著的生命状态终于被突破了吧?那是我的胜利!我将为此告别那些莫名思慕,告别我的只存在于素描和照片中的奇怪情感——想想这真是一种妥协,也许是对孤寂的刻骨失望和对青皮蛋岁月的彻底灰心,也许只是厌倦了生活的无依无靠。妈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青春无悔? 然而一切事与愿违,我没成为能让岚刻骨铭心记住的神秘人物,仅仅是惊动了学校保安,被扭送至保卫科而已。
“你混到教室里去想干吗?”保卫科长冷笑着问。
我茫然地看看四周,发现处处射来鄙夷的目光,我随即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可惜只看到天花板。“小子还挺掘。”一个我曾经为其画过龙鱼版素描的保安走过来,用力把我的头按下,“打出人命要吃官司的知道吗?”他给了我一个毛栗子。我想起粗壮帅哥痛苦地捂住眼睛的那一幕,暗暗又惊出一身冷汗。
“差点把人家眼睛抽瞎了!现在的小赤佬节棍得吓人!”另一个保安围上来,把我的铁头皮带啪地拍在桌子上,想想可能因为我被扣奖金,于是也很慷慨地给了我一个毛栗子。我无助地回过头,看到岚正在向一个保卫说着什么。
她的手里还捏着我的那张画,而她的喜好,她曾欢笑和哭泣的种种细节,她从七五年到七七年的历历往事我都知道,那本红色的日记还躺在我的抽屉里。
在岚的交涉下保安们没有报警。
那天我提着铁头皮带,背着军用水壶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岚从背后赶上来。
“喂!”她叫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画的?”岚展开那张画问我。
我点点头。
“你以前见过我?”岚疑惑地问,随即自己笑了,“不会的,你才几岁啊,不会的……”她喃喃自语。
至今我仍然无法忘怀当时的岚。她雪白的头颈弯着,脑后一些碎散的黑发调皮地衬在那片雪白的颈上,我甚至可以看见凝脂般的皮肤上若隐若现的静脉。那时她是一个天使,以无与伦比的三十二岁的美丽在我九二年的记忆中留下永远的鲜活亮丽。
始料未及的是,当我看着她的窈窕身影,十六岁的欲望忽然玩命袭来,原先设想过千万次的对话并未就此继续下去。一切事与愿违,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在一个错误的时刻,我以错误的欲念出现在岚的面前。在岚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我几乎就要将一切脱口而出,可我最终决定保持沉默。
“你知道……”岚有点紧张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这太巧了,你画的和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你想像着画的?”岚问。
我点点头,傻头傻脑地继续盯着她看。
“你……不爱说话?”岚不习惯地将脸转向别处,那一刻金色的阳光积聚在她的头顶,积聚得太多才决口似的流下她的发际,拖出无数道金色轨迹。
我点点头。
那天我和岚面对面地站在洒满冬日阳光的街上,清冽的风在四周围恣意舞动,显出一派无忧无虑。
“想听我的课才混进来的?喜欢电影?”岚问。
我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岚指指画又问:“能送给我吗?”
我抬起头,笑了笑。
岚也笑了,“其实我看到他们在那对我指指点点,也大概猜得到那些学生说了些什么……”岚的脸微微一红,“谢谢。”她说。
我点点头。
“但以后不能再这样……”岚看着我,眸子深处忽然泛起一泓只有我才能读懂的悲哀,“不能光靠拳头解决问题。”
我点点头。
“你几岁?”她问。
“十……十十十……”我脸红地回答,心里对无可救药的结巴懊恼不已,“十六。”
岚这才明白我不爱说话的原委,她想了想问:“这么小就辍学了?我一直见你在这摆摊来着。”
我点点头,忽然“哈”地大笑一声,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那一刻岚瞳孔剧烈收缩,眼神中蓦然荡起一股可以称之为悸动的光芒。
只有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那本日记早已告知了我一切。那个少年当年就习惯这样“哈”地大笑一声,耸耸肩,然后没心没肺地一次次离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忽然上演这一出?!是好奇心?是想让岚看着我而想起他?还是说不清的居心叵测?问题是:我为了什么?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
“是因为喜欢电影才混进来听课的吗?”往回走了几步的岚忽然站定,转身大声问我。那一刻的岚对我来说终身难忘——宛如重回梦境:她站在洒满朝阳的沙滩上和我对望着,我们成了玩沙的孩子,无意于流光似水,淡漠于四季匆匆,享受着时光从指缝间溜走的绝对安详,在长久的相互凝望里我必定被爱感动得泪水涟涟。是的,时光无情的流逝必定被忽略,时光粗暴的流逝必定被击败,生命长河里的这一朵浪花必定就此凝住,凝成一颗珍珠嵌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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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
“那来我家吧,”岚走回我身边,迅速在我手心写了个地址,“既然这么爱电影,我愿意辅导你,”她看着我笑了,“你的画很有才气,你应该好好学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