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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不料还真被她随口言中。白姜一时哑口。
瞥见蒹葭渚那头连城与颜鹊已上了小桥,将折子纳入袖中,傲初尘眼波淡淡,道:“今天是城儿的生日,我不想谈论杀人的事。婆婆提的事改日再议。”
白姜瞧见二人,心中更盘桓着初尘之话,便不再说,施施然就坐。
颜鹊未有太大变化,只又添了几许华发,仿佛四十不到的样子。但他身边的连城却已由当年那个襁褓中咿呀哭闹的婴儿长成了华光初绽的少年——玉簪挽髻,余发披肩,一身云色,以银线暗纹滚边饰领,腰束素带,配挂玉璧,衣摆渐变为青色,卷云纹饰无风自动甚为精妙。然而并非这一身精致华美的装扮使他有何特别,甚至不是他那融合了商氏之刚、颜氏之媚、海都之温、锦都之俊的五官,而是眉梢的飞扬,两颊的稚气,时常勾起的嘴角,频泛縠纹的眼波——年轻蓬勃而充满活力的神采令人过目不忘。一看便知是个躁动不安的孩子。
颜鹊行礼过后径自坐于白姜下手。连城甩衣摆,跪拜,口唤“母亲”。看着儿子又长大一岁,做母亲的不由颔首微笑。连城又对白姜行礼,这才起身落座。
傲初尘举杯道:“今日是连城的生日,我借此机会小置家宴。既是家宴,大家就不要拘谨了。”说完以袖掩觞,先干为敬。颜鹊与连城举觞共饮。
酒一入喉,连城便呛了一口,大咳起来——他从前只喝果酒,还是第一次品尝到“酒”的辛辣。酒杯倾倒案上,溢了大半出来。
颜鹊见状爽然笑道:“城儿十五岁了,可以饮酒了。”不禁想起倾之第一次被灌醉的时候也是十五岁,心头忽觉不是滋味:倾之那孩子终究是放弃了复仇,做起了商晟的顺臣。可颜鹊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谴责他:他违背了拜师的初衷,而他却掳走了他的妻儿——是谁错得更远,是谁负谁更多?向上看去,曾经直爽爱笑的初尘已习惯了不形于色,颜鹊知道,这十五年她过得不好。
连城倒不为自己的窘态介意,迅速抹了把嘴和咳出的眼泪,示意侍女重新斟满,举觞,仰头,尽饮。一举一动中的风雅与生俱来。
连城这边与颜鹊说笑,白姜却手持酒杯一动不动,像被定住了一样——那晃动的酒光中透出难以言明的诡异,像今日宴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因是家宴,故在座只有傲初尘、花连城、颜鹊并白姜四人,还有每人身后负责斟酒的侍女。四面环水的蒹葭渚上只有八人。八人当中,白姜知道颜鹊是自己人,傲初尘与连城则母子同心;至于四个侍女,锦瑟是她派去监视傲初尘的心腹,其余三人与这被架空的凤都王也并无太多交往。可白姜总疑心哪里不对:傲初尘要对她动手吗?不,白姜想:傲初尘不敢,她控制不了颜鹊,控制不了丹阳卫,她不敢轻举妄动!既如此,白姜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在担心什么……
见白姜不饮,傲初尘猜她嗅出了异样,心道老辣。然而酒中无毒,她足可一片坦荡。别过脸去,傲初尘对连城道:“城儿近前,母亲有礼物给你。”
究竟还是个孩子,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连城轻快地起身上前。
傲初尘送给儿子的是一把匕首。连城双手捧着,那匕首很好看,有一个纯银打造、雕刻花纹的刀鞘。因为时常抚摸,突出的部分银光湛湛,但凹陷处则已发乌,玄银两色、一明一暗显得古拙厚重——尽管它实在没有多少年岁。
匕首沉甸甸的。男孩子大都喜欢刀枪,连城也不例外。幼时偶见母亲有这么一把宝刀,便缠着索要。可毕竟不是玩具,做母亲的只得小心收起,再不让孩子见到——毕竟孩子的新鲜和好奇都只是一阵,见不着,便忘了。
如果是从前,收到这份礼物连城定会雀跃不已,可现在,不需要了。并非因为不再喜欢,而是因为他知道这匕首是那人的——是那个抛弃了他的母亲,在钰京享尽尊荣却不管不顾他与母亲这十五年来所受苦难的人的!
“喜欢吗?”不知连城心中所想,傲初尘笑问。
连城抬起头来,双眸熠熠生辉,“喜欢。多谢母亲。”那笑容中满是稚气,让人不去怀疑竟然有假。连城反复抚摸着匕首,爱不释手。傲初尘欣慰:她一直希望孩子能有一件他的父亲送给的东西,也只有这把将黎了。忽然,连城指尖一顿,将匕首别在腰间,对母亲道:“我今日也有礼物送给母亲。”
“哦?”傲初尘一笑,倾身问道,“是什么?”
连城向背后一摸,指尖转出一只竹笛,清朗双目中尽是孺慕,“儿子的生日亦是母亲的难日,城儿愿为母亲吹奏一曲。”说罢,横笛按孔,轻启双唇。
笛声起,恍然间幽暗清冷的地宫里仿佛吹来一阵和风,采撷着千万花瓣,或纠缠青丝,或拂过脸颊,或落在水中顺流而下,流过清芬,经过年华……
曲子是傲初尘时常吹得,她不曾教过连城,只是细心的孩子将母亲所爱牢牢记在了心上。喉头一紧,傲初尘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微笑,抑制着想要夺眶而出的汹涌泪水——那是她在渤瀛侯府的宴会上见到倾之时吹奏的曲子。
那时她吹笛,他舞剑,已是金秋九月,却好似满城飞花。笛吹一曲,花开一瞬,仿佛时光流转,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她是无忧无虑的侯府千金,让爹爹头疼,让娘亲操心,让大哥又宠爱又无奈,日子或许一直会这样,然后嫁人生子,如果不是那年菊花黄时、蟹儿肥时她遇到了那样一个少年……
很难说那是怎样一个少年,也很难说她究竟爱上了他什么。在那样美好的年华遇到了一个美好的少年,相识相处相知相爱既顺其自然又不可避免。不管他的身世,不顾自己的将来,只愿爱着他、陪着他、让他恼、由他哄。
她于锦衣玉食、父慈母爱中长大,自由散漫,天性无拘,素来也无甚志向,即便知道了自己凤都王室后裔的身份也丝毫没有燃起复仇的火焰。回首那些日子,做的最大胆、最无悔的事就是跟着他、帮助他、支持他——尽管时常换来他的紧张,担心,以及“再不许如此”的“责斥”。再也不能重来。再不能有人陪她青梅竹马,再不会有人让她付尽韶华,他于她,便是唯一。
曲未终,已是清泪一行……
“哐!”
曲子终于也没有了,而是在颜鹊一声“婆婆”的惊呼声中戛然而止。惊变之下,傲初尘被拉回现实,转眼见舅舅颜鹊正扶起忽然倒地的白姜,面具下淌出黑红血迹,染了白袍。傲初尘惊起,深蹙眉头望着据她判断应是中毒的白姜,指甲掐进掌心:她原也计划席间毒杀白姜,可有人竟比她更早下手!
颜鹊颤抖着揭开白姜的面具——却依然用面具和自己的身体挡住白姜的脸,不令旁人看见。探了探,已无鼻息。轻轻覆上面具,不可置信的缓缓转头看着几案上那盏空杯,双眼渐渐睁圆,眦血,他朝上怒视傲初尘,压抑着胸中窒息的剧痛诘问道:“你下了毒!”却在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以那种少年逐渐低沉中仍带着一丝童声的无邪悦耳笑着问:“母亲喜欢城儿送的礼物吗?”
连城站在那里,一身白光。
……
玉廷王府。
借着今朝的生日,家人小聚,连一向很少露面的薄清扬也未缺席。随着商晟与花倾之关系的微妙变化,薄清扬已成弃子——七年前花倾之请求将随嫁侍女放出王府婚配,商晟一句“陪嫁过去就是玉廷王府的人,不用问朕”,准了奏。舜英、舜华流泪与她挥别时,薄清扬就知道她的任务也结束了。
她仍然会收到从宫内送出的解药,然而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每日临镜,那不老的姣美容颜让她痛恨。时常想起常熙,白天或是梦里,尽管名义上是花倾之的女人,可他们谁都不曾属于谁,也无所谓忠与叛。
花倾之对她虽无感情,却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他派人查到了她家人的下落——弟弟娶妻了,妹妹嫁人了,母亲已做了曾祖母,虽无大贵,小富亦安——商晟的确如约将他们照顾得很好。花倾之问她要不要与亲人相见,他可以安排。薄清扬想了想,道:“不必了,相见只会打扰他们安宁的生活。”
就这样,孤身一人,白天守着一座孤院,夜晚守着一盏孤灯。
“母亲。”门没有关,今朝走了进去。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薄清扬有些吃惊,甚至没有想到让今朝坐下,后者也就站在一边——她没有抚养过他一天,所以孩子对她的尊敬多是源于疏离。
今朝道:“我从父亲那里过来,他说明日陛下会遣我个差事,让我去南边走一趟,短则两三月,长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