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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开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着程岭的笑脸,忽然轻化,温柔地应允:“五日。”
少年时,在新加坡,他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女朋友,皮肤稍微黝黑些,双眼却一般精灵,两人常约在芭蕉树下大红花前见面。
后来,那个叫秀琼的女孩子的父兄不愿意,叫她同他绝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来见他,穿着沙龙,耳边别着一朵桅子花,并没有走近,远远朝他鞠躬道别。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秀琼。
他要争口气,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还没有结婚。
后来,每次看到程岭,他都会联想那个黄昏,鼻端忽然充满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经很满意,“五天就五天。”
程岭也知道,这五天也许就是她余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没有猜错。
吃过晚饭,印大边喝茶边说;“每次程岭下厨,我铁定三碗饭。”
程岭欠欠身,“大哥真客气。”
他取过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议事,借宿一夜,然后到维多利走一趟,回来再找你们。”
程岭送他到楼下。
印大回头微笑,“你总是送我。”
“有什么委屈,尽管同我说,我与你出气。”
“不会啦,我不会受气。”
“程岭,每个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驾车离去。
程岭回到楼上,只见印三又拿着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档换上新置的床铺被褥,全室焕然一新。
两人未有对话。
程岭冲杯茶,坐在摇椅上喝,日后这成为她的习惯。
印三终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倒底几岁?”
“十五岁半。”
印三吃一惊,“我比你大许多,我已经甘六岁。〃程岭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了。”
“你是养女?””
程岭点点头。
“你妈妈怎么舍得将你送人?”
“逼于无奈。”
“听大哥讲,养父母不给你读书。”
“不不,不是这样的,他们对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愿在家照顾弟妹。”
“倒底不比亲生,辍学的为什么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岭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圆面孔,无限轻柔他说:“妹妹太小了。”
“你喜欢孩子吧。”
程岭点点头。
“我们会有孩子吧。”印三试探问。
“当然罗。”
印三不出声。
“不过,先要把店里生意打理好再说。”
“程岭,那是一盘暗无天日的营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这店里,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时间栽在厨房,不过,这是自己的生意。〃“也发不了财。”
程岭笑吟吟,“谁要发财。”
“咦,你想怎么样?”
程岭看着印三,“我想你对我好。”
印三感动了,“我答应对你好。”
“事事要替我着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骗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会啦。”
程岭放心了。
她在灯下写信给弟妹,预备在照片印出来时寄出。
等到熄灯之际,发觉印三已在地铺上睡着,呼噜呼噜扯着鼻鼾。
程岭也不觉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车引擎声吵醒,看看钟,是半夜三点多,她坐在床沿,自觉命运又转了一折,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回子呆。
终于又再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九点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时去列治文割菜嗳?”
他做了西式早餐给她吃。
程岭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着的几天他带着她去沙滩摸蛤,到农地摘粟米,在市区看电影,又吃广东茶,逛游乐场与百货商店,她欢喜什么,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买下来。
程岭很知道这几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后也许就没有了,故此并不拒绝印三的热情。
她叫他教她开车,又问在何处读英文,暗暗盘算,就算少做点生意,也要抽时间学会这两样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绍说:“我妻子”,人家一脸诧异,他不知多么高兴。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到了晚上,程岭替他整理衣物,发觉抽屉里有甘四只袜子,只只穿孔,屋里且没有针线缝补,需要去买,还有一大堆衬衫,因拿到洗衣铺洗,他们大力洗刷领子,很容易破损,程岭懂得把衫领拆开反过来,新的一样。
印三说;“扔掉再买新的好了。”
“不,”程岭劝道:“不要浪费,尽量节省。”
印大先生来吃饭,笑问在做针线的程岭;“初到贵境,感觉如何?”
程岭好奇道:“街上华人妇孺不多,何故?”
“已经好多了,”印大感叹;“政府在四七年后才批准华人娶妻,不过新娘抵涉三十天内必定要注册结婚,申请父母者双亲年龄需逾六十五岁,还有,欲与子女团聚,孩子不得超过十八岁。”
“这么多规则!”程岭讶异,“我以为歧视华侨是上一世纪建铁路时之不公平现象。〃印大表情忽然轻化,“程岭,你知道加拿大太平洋铁路事故?”
程岭腼腆,“我出发之前在图书馆看过几本书。”
印大感叹,老三有她一半长进他已无憾。
程岭问:“后来,是谁替华人争取权益的呢?”
“是两位华裔医生,看见华人寂寞孤单——”
印三对这种话题一点兴趣也无,插嘴道:“袜子补好没有,先给我一双。”
印大改变话题,“程岭,我给你弄一部一手缝纫机,你不必做得那么辛苦。”
可是程岭仍然追问:“孩子们也遭歧视吗?”
“大战前同日本人一齐上学。”
“不同白人一起?”
“这叫做种族隔离政策。”
〃喂,〃印三因得不到注意而抗议:“过去的事还说来作甚。”
印大与程岭都不去理他。
程岭有点受惊,“我没想到会这样不公平。”
印大笑,“我保证五十年后仍然有人歧视华人与犹太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处变不惊,壮敬自强,惹人妒忌。”
程岭忽然想起来,“你们是怎么到加拿大来的呢?”已经是一家人了,这样问,不算冒昧吧。
印大讪讪地不出声。
印三忍不住,“我们冒认远房表叔是生父,付了人头税进来的。”
程岭吓一跳,连忙低头补袜子。
第二天他们三个人便开始为卑诗小食店忙碌。
印三的表现比程岭想像中好得多,重物像冰冻肉食都由他抬与杠,最脏最油腻的锅由他来洗。
程岭负责收支。
印大找来帮佣,清理店堂,他摊开笔墨纸砚,写出莱式及标价。
一边教程岭:“食物成本约占售价百分之十五——
你会分数吗?”
“我学过。”
“好极了,超过百分之十五便会亏本,毛利约为销售价百分之五十五,毛利不同纯利,毛利还末打税。”
程岭有顿悟,笑道:“这是会计吧。”
印大搔搔头皮,“这是无师自通的算帐法。”
“胜在外国人什么都有书可查。”
这时当地一声,铁锅掉在地上,又是印三在搞小动作。
程岭与印大相视而笑。
印三仍有孩子气。
第二天小店就要开业。
程岭紧张得一夜不寐,万一没生意,怎么办呢?食物隔夜统要倒掉,又万一生意太旺又如何是好?店面只得他夫妻二人,怕分身乏术。
印三可是天塌下来也不管,自顾自扯鼻鼾。
程岭觉得那样有那样好,不然两人一齐愁得头发白也于事无补。
印大一早就来了,安慰程岭:“凡事有我。”
程岭总算挤出一丝笑容,印大一直是她的定心丸,她视他为靠山。
从此之后,这个食店将是他们夫妻的营生,衣食住行都靠它的了。
程岭掌厨,煮熟的食物放大铝盒内用温水暖着,不敢多做,每种三十客。
印老三笑问:“这是沪莱抑或粤莱?”
程岭没好气,“这是可吃之菜。”
印大打气:“可以入口即行。”
他正在揩一只只纸盒子,盒内垫一张油纸,防漏。
程岭若有所思,“有人发明一种轻身保暖不漏的纸盒就好了,”
店在十一时三十分开始营业,程岭转入柜抬,此际她已一头油腻一身汗。
客人不挤,可是陆续有来,以莱心牛肉饭最为吃香,忙至下午两时半,拉上店门暂时休息程岭低头一看,只见脚背肿起,红且痛。
印老三说:“站太久了,快坐下,把脚搁起,我替你揉揉。”
程岭咕咕笑,“记得洗手,莫叫顾客看见。”
印大见他们这样恩爱,十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