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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作秀地微笑着和那些个陌生的农民打招呼。他们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农村的农民们。她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倒不是由于亲近感,而是由于不安。他们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个小孩子们围在大人们身旁,一个个很有耐性地期待着发生点儿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有场热闹可看。最好是场面激烈惊心动魄的事,他们的眼对那样的事流露出渴望来。
乔祺和乔乔也感觉到了那一天村人们的异样。
乔祺立刻就明白了几分,而乔乔困惑之极。
乔祺对乔乔说:“小妹,你别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妈就可以了。”
他说着,将万分不解的乔乔推入院里,并关上了院门。
乔乔呆立院中,环视院外的村人们,也已敏感到了他们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乔乔,别站在院子里了,进屋去吧。听话,啊?”
乔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着乔乔。待乔乔转身进屋了,才若无其事地对乔乔的姨妈说:“我们村里的人爱看热闹,谁家来个陌生人他们也会觉得好奇,您别见怪。”
乔乔的姨妈强作一笑,司空见惯地说:“农村人都这样。”
汽车开走时,有人大喊:“乔祺,你不是东西!”
乔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对方也正是自己当年替之逮住两只水獭的那个孩子。他比乔乔大一岁,已经十八岁多了,快长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了。没考上高中,在村里的砖厂做小工,每月能挣二三百元钱了。
乔祺装没听到,一转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个东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个东西!”
背后,留根的话像一只仗势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乔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门外了。他扭头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视着乔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而其他村人们,包括女人们,皆无声地笑。用集体的笑对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怂恿。乔祺的脚终于迈进院子。
他刚要进屋,门开了,乔乔和他相互堵在门口。
乔乔满脸彤红地说:“哥你让我出去!……”
七十四
乔祺轻轻将她推入屋里,关上了门,却仍挡在门口,不许乔乔出去。
“哥你让我出去嘛!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乔乔两眼泪光闪闪,企图将乔祺从门口推开,冲出家门。
“乔乔,听话。哥不跟留根一般见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一句话两句话的,忍一忍不是就过去了吗?”
乔祺双手捧住乔乔的脸劝她。
“他才不是东西呢!在中学时他就给我写那种不要脸的纸条,我都没向老师汇报他!有次你不在家,他还闯到咱家来纠缠我呢!当年只不过给他面子,收过他几支铅笔,他反而有了什么借口似的!哥当年要不是你帮着,就他能逮住两只水獭吗?!……”
“好啦好啦,哥怎么说的?恶言恶语,人一忍它,它就变成耳旁风。来来来,咱们看看你姨妈带来了些什么礼物!……”
乔乔仰起了脸。
她问:“哥,是因为我吗?”
他明白她在问什么,佯装不懂,反问:“什么因为你不因为你的?”
乔乔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村里的人,还有留根。”
乔祺说:“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是因为你呢?他们是因为……大概是觉得我傲气点儿吧?”
“不。哥一点儿都不傲气,遇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
“乔乔,别胡思乱想的了。”
“哥,对不起……”
乔祺顿觉眼中一热,忽然想哭。乔乔哪天一走,坡底村这个费心营造的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乔乔将去美国一事,已成定局,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连村人们都不念乡情了,几乎集体地背叛了他对他们往日的友好。为什么呢?不论凭什么不凭什么,凡事先得有个为什么啊!他心中结成老大一个疙瘩。本是兄妹俩从父亲口中学来的,听后彼此说来说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头语一样,自己已对妹妹说惯了也听妹妹对自己说惯了的“对不起”三个字,今日听来,竟有点儿永别之语的意味了似的!
他顿时感到那么的孤独。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头去,见乔乔仍仰着脸,眼里也又泪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为我,他们才对你那样的……”
眼泪在乔乔眼中渐渐溢满,缓缓滴下。她的模样,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别了似的悲伤。他感觉到她的双臂,将自己搂抱得更紧了。
“还瞎说!”
他也想搂抱一下乔乔,可连手臂都被乔乔紧紧地搂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没抽出来。
于是在乔乔额上又亲了一下。
“哥你怨我吗?”
“为什么要怨你呢?你也没做错什么事。”
“那,我去美国以后,你会想我吗?”
“会啊,当然会了!”
“你要是想我,你会到美国去看我吗?”
“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国来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国去看你。”
“我回到中国来看你,那还比较容易……”
“我到美国去看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啊!”
七十五
“不,对哥哥不那么容易。我指的是钱。听说到美国的一张机票很贵很贵……”
“我会每年先攒下一笔钱,存着不花。什么时候想乔乔了,什么时候就立刻买张机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说办齐了手续,最快也得两个月吗?”
“人是有预感的呀。如果预感告诉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两个月办手续。哥是那么傻的人吗?会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办出国手续吗?”
“听你的话,好像你一年只会想我一次似的……”
“当然不是那样!乔乔,听我说,我会经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无论哥多么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国看你一次,这一点哥不愿骗你!”
“那,这样行不行?如果我特别想你了,就让我姨妈替你在美国办好手续,还让她把买机票的钱预先寄给你。那样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钱,又可以经常到美国去看我了吗?是我姨妈使我们分开的,所以她也得承担点儿义务呀!再说,她不是个有钱的女人吗?而且还是美金……”
乔祺终于从乔乔的搂抱之中使劲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双手捧住乔乔的脸,表情极其严肃口吻也极其严肃地说:“乔乔,小妹,你给我听好,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刚才的话,跟哥说说是可以的。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你姨妈流露刚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还要求你,必须将你那想法从你头脑中清除掉!如果连这一点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当我以后没你这个妹妹了,也不会到美国去看你了!……”
乔乔的脸,渐渐变得苍白了。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危机感。眼泪又从她眼中流出来了,顺着乔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儿,在他手腕那儿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声。乔祺看出乔乔被他的话和他极其严肃的样子吓住了。他心软了。但他又认为他的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是乔乔非牢牢记住不可的。
他加重语气问:“记住没有?”
乔乔不回答。
“记住没有?”
乔乔被他捧住着脸颊的头,勉强点了一下。
……
乔乔不再到学校里去上学了。
接下来的日子,乔祺有时带乔乔到大草甸子四处去玩儿,有时带她进城去逛。不管多么难得的演出机会,一概回绝。往年,他是绝不允许乔乔到大草甸子去玩儿的。怕她被虫叮了,被蛇咬了,掉进水泡里了,或被什么古怪之物惊着了吓着了。现在,乔乔要离开,乔祺希望她对坡底村周围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钓鱼、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鸭蛋……还从村里牵出一匹马,让乔乔坐在身前,和她一块儿骑着在大草甸子上奔来驰去。那是些乔乔最开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疯了。而在城里,则主要带乔乔看电影,看文艺演出,逛书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东西;或在大街小巷没有什么目标地走,就自己所知,给乔乔讲点儿或可曰之为“史”的事情……那也是乔乔喜欢的。总之,“大哥哥”整天陪着她玩儿、逛,使她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快乐。
乔乔的姨妈将出国手续寄来了。
怕误事,乔祺没让她往村里寄,而是让她寄给一个朋友。
那天,乔祺将手续从城里带回,一进家门就对乔乔大声说:“小妹,你看!出国手续收到了!”
他尽量显出高兴的样子。
乔乔却没接。
她嘴角微微一动,似乎也想显出高兴的样子,尽量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