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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那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那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什么绫缎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这般的好年纪。”阿宝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道:“殿下这副神情,倒像说得自己有多老了一样。”定权微微一哂,道:“孤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却慢慢地僵在了脸上,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当着他的面这般举动,二人却皆是觉得已是平常之极。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阿宝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笑道:“因为奴婢知道,奴婢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那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张昭,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那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小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的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这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鹤唳华亭 … 十年树木?
十年树木
靖宁二年九月廿七日的早朝,已是暂停了一次。然而两日后秘书台接着传谕省部,道是圣躬违和,三十日的常参却又取消了。闻道皇帝陛下镇日在晏安宫中静养,偏是太子奉旨离开了宗正寺,驾返东宫后,也大病了一场,终日只是卧床不起。照着廿四日常朝上三司的审结奏报,齐王已是身犯大逆之罪,可是数日都过去了,除了府门口多站了几个禁军的兵卒,并未见皇帝下旨处分;连带着那犯官张陆正,也是好生生的坐在刑部大牢中,不过是叫人日夜严加看守而已。
一时之间,三省六部京中上下皆是一番难言的诡秘沉寂。只有御史台几个不知死活的言官,上奏或道张陆正突然翻供绝不合常理,如此结案疑处甚多。或道既是三司审定,陛下宜早日招部议处,以安天下之心。只是无论是替齐王喊冤,还是为太子出头,所有的奏呈皆被留中,便如投石如泥塘,连半分响动都没有听到。如是一来,明眼人皆已看清,陛下定是在等候着什么消息。那消息将会如夏日傍晚的惊雷,撕破这一片没有蝉嘶没有鸟鸣的混沌天地,带来耀睛夺目的电光,带来振聋发聩的巨响,也带来一场惊天暴雨。那消息究竟为何?众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往北面看,便是常州,皇帝陛下在廿二日向那里派出了敕使。
十月朔当日,尚未交辰时,东面的天空仍是一片沉沉黑色。冬日清晨的朔风穿过檐角廊道,卷出了阵阵尖锐哨声。那殿外点点宫灯的火苗却不为所动,就似仍在未央长夜中一般,在笼罩内安静的跳跃着,并未有要燃尽熄灭的迹象。太子此时却早已经穿戴整齐,恭立在了晏安宫外。执守的黄门轻轻开了殿门,向他摇了摇头道:“殿下,陛下还未醒呢。”定权笑道:“不妨事的,我便在此处等候。”那黄门想了想又道:“殿下既要等,便请到侧殿中来,外头这天寒地冻的,要叫陛下知道了,定会怪罪奴婢等失职失礼。”定权听了这场面话,心中暗暗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微微笑道:“不必了,休要惊扰到了父皇。”那黄门悄悄叹了口气,只得折身返回了殿内。
今日却又是陈谨当值,看他进来,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又来了?”那黄门道:“是。”陈谨只是点了点头,那黄门见他神色和气,便悄声问道:“陈大人,这陛下日日都说不见,连我这当奴婢的,面上都过不去了,殿下却还要日日过来。”陈谨哼道:“你面上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那黄门尴尬一笑道:“奴婢只是看外头冷,殿下这一站又是一二个时辰。这下次再传话,能不能换个人出去……”陈谨瞪了他一眼,问道:“连太子殿下的面你都不想见了,是不是想到内殿去侍奉陛下啊?”那黄门连忙跪倒连声道:“奴婢不敢。”陈谨喝道:“滚!”看着那黄门连滚带爬的去了,兀自半晌才冷笑了一声,自语道:“你自己定要讨这个没脸,咱家也没有办法。”
待到东方渐白时,皇帝终于醒了,陈谨扶他起身,笑问道:“陛下歇的可好?”悄悄打量了他一眼,这才又道:“殿下一早就过来请安了。”皇帝点头道:“知道了,叫他回去吧。”陈谨一面帮他穿鞋,一面赔笑道:“殿下卯时二刻就到了,连侧殿都不肯进,就在外头站了半日。”皇帝不耐道:“你想说什么?”陈谨笑道:“奴婢就是多两句嘴,把外头的事说给陛下听听。”皇帝披衣站起身来,道:“朕早就说过,叫他好好养着病,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你出去问问他,这话他听不明白吗?还是说,他又想得多了,以为朕故意说反话儿,在探试他?”
陈谨吓得连忙跪倒回道:“陛下,这话奴婢可再不敢说了,连着上回的事情,奴婢可就真是死罪了。”皇帝掩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不必隔三差五的在朕的跟前说这些混帐话,太子果真就跟你有泼天的仇?还是谁叫了你这么说的?”陈谨不由面色惨白,连连叩首道:“陛下明圣明,奴婢实在是胆小,不敢再惹殿下生气了。还求陛下体恤开恩,另派个人去传旨吧。”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害怕,朕还活着,他不敢先拿了你怎么样的。若是你担心朕百年之后的事,不妨就跟王慎学学,让太子也能叫你一声阿公,不就成了?”说罢只是哈哈一笑,拂袖而去。一旁的小黄门见陈谨久跪不起,以为他是吓呆了,赶忙上去相扶。一错目,忽见陈谨面上神情诡异,倒似含笑一般,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陈谨瞥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那小黄门笑道:“奴婢有些内急,大人莫怪。”陈谨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出去跟殿下说,陛下让殿下回去。”
定权得了旨意,也并未多说话,只道:“请替孤上奏陛下,儿臣恭请父皇万寿金安。”说罢跪倒朝殿中叩了个头,东宫的内侍这才扶他起来,转身慢慢去了。
待到乘上舆轿,返回延祚宫,定权用过了早膳,忽而想起一事,转头吩咐身边宫人道:“你去看看孺人起了么?叫她到暖阁中来。”那宫人答应着去了。片刻之后,阿宝进了暖阁,见定权展手立在阁中,两个宫人正在为他更衣,便敛裾行礼道:“臣妾给殿下请安。”定权含笑问点头道:“这几日可还住得惯?你那边今日才拢炭盆,前两日夜里风大,可觉得冷了?”阿宝笑道:“不冷的。”定权摆了摆手,叫那两个宫人下去了。阿宝笑着走上前,将他两手按了下来,嗔道:“只顾搭着个虚架子,不知道疼么?”一面帮他着好了夹衣,定权皱眉笑道:“你倒是慢些,若是方才那两个人手脚也是这样,我早就叫人拖下去打了,你如今真是……”阿宝扬头笑道:“真是怎么?我竟不知道,还请殿下赐教呢。”定权笑道:“真是恃宠生骄了,孤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