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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好好,仿佛比年前又抽高了一截,身着一件白色冰纨绫衫,领缘袖口绣着同色线暗花,绯罗长裙宛如野地里开的活泼热辣的花朵,身肢窈窕,已经初现动人风姿。
张嫣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有些不记得,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侍立在殿中一旁的桑娘和白果瞧见张嫣,连忙想要行礼,张嫣打了一个手势,悄悄的走到好好身后。
好好看见了投在雪白纸笺上的影子,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欢喜神色,唤道,“阿娘。”
张嫣抱住女儿,笑道,“好好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好好陡然害羞起来,忙回身趴在案上,将纸笺上的涂鸦遮住,“阿娘不要看啦。”
张嫣作势道,“真的不给阿娘看?那阿娘可要走了。”
好好噘着唇好一会儿,终究将身体让开,露出了书案上的纸笺。
笺上画着的是三个人,两大一小,手牵着手在一起,仅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画风十分稚嫩可爱。
“哟,”张嫣忍不住笑了,问道,“这画的是什么呢?”
好好指着右边大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翁,”指着左边稍微小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娘,”中间那个小小的孩子“是好好。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
张嫣扑哧一笑,瞧着好好的神情,连忙拼命忍住了,赞道,“好好画的很好。可是怎么没有画弟弟呢?”
好好犹豫了一下,低头道,“阿翁阿娘有了弟弟,就不要好好了。”情绪十分低落的样子。
“谁说的?”张嫣嗔道,将好好抱在怀中,“阿翁要是知道他最心爱的女儿这么说话,可是会难过的哦呐,桐子弟弟刚刚生下来呢,这个时候最需要人照顾了,好好像桐子这么小的时候,阿娘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好好的。可是,阿翁和阿娘都不会忘记好好的。”
好好疑惑的看着张嫣,“真的?”
“真的。”
好好吁了一口气,神色就活泼起来,抱怨道,“可是我上次去看桐子弟弟,桐子都不跟我说话?”
“……弟弟还小呢,等弟弟再长大一些,就会和好好说话了。”
好好想了想,扑到案上,提笔在画上添上一个更小的人儿,自言自语补道,“阿翁,阿娘,好好,还有桐子弟弟,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啊,对了,我把团子哥哥也补上吧”
张嫣听到最后一句,唇角刷的一声往下撇。
“皇后娘娘,”回到寝殿的时候,荼蘼上前伺候着她换了一套素绿色的燕裳,小心翼翼的劝道,“大公主还小呢,等到她长大了,便知道哪个是她的亲近手足,哪个是旁人了。”
张嫣杏核眸微微一扬,“我不跟她小孩子计较。”
但您这音调听着,和小孩子也没啥两样,荼蘼在心中腹诽着。
张嫣接过了石楠递过来茶盏,在唇边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案几上,唤道,“冬寿。”
一身朱色女官服饰的女史沈冬寿将手中的彤史合上,从缄默的椒房殿角落中行出来,对张皇后拜下去,“不知皇后娘娘唤奴婢有何事吩咐?”神情恭敬。
张嫣凝神想了一会儿,迟疑问道,“你是宫中女史,负责记录教导妃嫔们的言行规则,对掖庭那些妃嫔是最熟悉不过的,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若我给掖庭中那些女子一笔钱财,让她们离开未央宫,你觉得她们会愿意么?”
沈冬寿蓦然抬头,望着张皇后,“皇后娘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张嫣心中微存一丝疑惑,却依旧还是道,“虽然陛下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但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打算瞒你:之前我觉得宫中徒留那些形同虚设的嫔御在掖庭,虚掷年华,未免有些可怜,便向陛下求情,想将她们放出去。我刚刚生下二皇子的时候,陛下在产房里答应了我。我如今想着手办这件事情,想问问你的意见。”
张皇后娓娓说着,声音回响在沈冬寿的耳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沈冬寿的身体因着极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砰的一声跪在椒房殿大红团花地衣之上,道,“奴婢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情,”声音清亮而决绝三零三:旧事
张嫣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凝神看着自己扣在朱红茶盏的手指,洁白如栀子花盛放,精致美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问道,“哦,你想求我什么?”声音轻忽,略带了一丝飘渺。
沈冬寿眸中沁下泪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维持勉强的平静,“奴婢少小入宫,在宫中待了十多年,到如今已经有二十九岁,早已经厌倦了宫中的生活。求皇后娘娘恩准,放奴婢出宫吧”说完深深的拜了下去,不肯抬头。
张嫣坐在椒房殿中厚重华丽的锦榻上,望着殿中沈冬寿深深伏叩抵地的身影,声音十分奇异,“沈女史,我们相识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我和你也有几分情谊,你若真的久有此心,平日里若向我提起,我虽爱惜你的才华,到最后却还是会应下,为什么你却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沈冬寿伏跪在地衣上的身体微微颤抖,显见得内心思绪极为激烈,过了良久,方抬起头来,对着张嫣诚心行了一个再拜大礼,“皇后娘娘,奴婢当年曾犯过一桩大罪过,欺瞒了娘娘这么些年,如今甘愿向娘娘请罪,领受处罚,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多年随侍在身边的情分上,饶恕奴婢一命,放奴婢出这座未央宫。”
“哦?什么罪过?”
沈冬寿面上闪过些微恍惚神色,最后毅然,朗朗的声音响彻椒房殿,“臣私篡彤史,犯有欺君之罪”
椒房殿檐牙高啄,朱红色罗锦帷幕悬施于殿中柱梁之上。楠木十八枝青铜宫灯烛火微微摇晃,将张皇后的剪影映照的分外肖薄,静默不发言语。
“那还是前元二年的时候的事情,”沈冬寿眉目间一片豁出去的神色,既然已经决定吐实,她便再不犹豫,将当年旧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来,“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没有进宫,先帝戚夫人和赵隐王先后为太后所患,遭遇不测,大家与太后闹的十分不愉快,肆意于酒色之间,常在未央长乐二宫中随意临幸宫人,宫中彤史记录十分凌乱。那一日,我在彤史馆整理竹简,忽听见馆外动静,便走出去好奇看看……”
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再度翻起,沈冬寿的面色一瞬间极为复杂,仿佛有些抗拒,也似乎有些苦涩幽怨,静默了一会儿,方继续道,“……事后奴婢十分害怕,因着先前被大家临幸的那些宫女随后都被太后派人处置了,再也没有回来,奴婢不愿落到如此下场。且奴婢亦是良家出生,在家之时自幼也与一位表兄感情十分要好,表兄曾戏言,待到长大了,定上门向舅舅提亲,迎娶我为妻室。虽然后来因为家中贫困将我送入宫中而成为空谈,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在心中。女史馆地方清幽,除了陛下身边的一位小黄门,和负责记载彤史的师傅,并无旁人看见,我左思右想之下,干脆大了胆子求了师傅,将此事隐瞒了下来,没有记入彤史之中,当时那段日子未央宫中行迹混乱,那位小黄门果然如我所料,没有记下我这个宫人,后来师傅去世,我便接任了女史,在皇后娘娘身边记录彤史……”
她抬起头来,看着张皇后,
“我这些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自知陛下一颗心都系在皇后娘娘身上,对世间其它女子都再不肯顾上一顾。我对陛下亦从无非分之想,只是自来宫中宫律,被君王幸过的女子一辈子都不得离宫,我身为女史官,本最当明白宫中女子的规矩准则,却犯下此事,明知故犯,本已经当罪加一等,再不敢违背此律,早已熄了这份出宫的心思。如今闻得皇后娘娘一片慈心,竟肯恩放妃嫔出宫,冬寿余生惟愿重得自由之身,还请皇后娘娘成全。”将右手压左手,额头抵触在手背之上,深深伏拜下去。
张嫣面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道了一声,“你起来吧。”声音极不自然,掩在广袖之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
“皇后娘娘昨儿不还好好的?”刘盈沿着两宫之中一条长长的永巷进入后宫,大踏步的进了椒房殿的大门,在朱檐画廊上匆匆行走,带起广袖一阵风,“怎么忽然就不高兴起来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呀,”管升小跑步的追着他身边行走,“只听说今儿皇后娘娘去看了大公主,回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知怎么,就发起脾气来了。”
“大家,”椒房殿中的宫人见玄裳峨冠的天子进了殿,纷纷禀声敛气的屈膝下拜。
刘盈刚进了寝殿殿门,便被迎面的瓷枕给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