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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张嫣想起来了,那天是鲁元产弟弟偃儿的日子,鲁元难产,她惊吓交集,只存了去找刘邦求他放自己父亲陪一陪母亲的心思。那时候她对长乐宫路径还不熟悉,曾经求过一个校尉带她去神仙殿。
“张娘子那时候哭的泪眼纵横,看不清我的样子,也是应该的。”他抿唇笑道,温柔的为着自己找借口。
张嫣低头有些羞愧,这少年诚心为她指路,她却在事后将他给忘的一干二净,虽说那日心情激荡之下情有可原,也委实有些不厚道。
“那那天我进了神仙之后你去了哪儿?”她问。
“出宫了。”少年微笑,“宫中侍卫,换班之后不得滞留宫中的。”
“嗳,你知道我是谁,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郦疥。”郦疥眉眼舒扬,平和道。
郦疥曾经见过这个女孩三次面,其中两次和她说了不止一句话,这个女孩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然而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因为每一次他见她的时候,她都在为保护她爱的人拼尽全力。
郦疥想,她是一个很努力努力爱的女孩。
“张娘子今个儿是出来逛长安的么?”
张嫣点头,“我是偷偷从家中溜出来的呢。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逛长安,还不知道这东市有什么好玩的呢。”偷偷拿眼睛瞧着她。
郦疥被她逗笑了,“需要我领着你们逛么?”
嗯,两个女孩同时大大的点着头。
其时长安城初立不过数年,远没有多年之后天下第一都市的繁华,但天子脚下,毕竟不同凡响,这时已经初具风貌。郦疥远远指着道,“临华阳街这边有几家食肆,坐在楼上可以看到华阳街。张娘子你们想不想试试看?”
“好啊。正好我肚子饿了。”
就知道你肚子饿了我才会这么说,郦疥思忖,“其中又以尚食和琼阳两家最好。你们想挑哪一家?”
“嗯,”张嫣将手搭成凉棚张望,“适才那个泼皮似乎就是在尚食食肆,我们去琼阳吧。”
因处在东市闹市口,琼阳食肆生意颇好,一楼大厅人满为患,张嫣沿楼梯上二楼,未到楼梯口就听得楼上有人说道,“适才那场戏着实精彩,可怜须平长公主命运孤苦,风头却被别人抢去了。说起来,阿偕,那个后来刘敬揖的小孩,你可认得?”
张嫣略略翘唇不满,真是到处都有八卦的人,然而她入长安未久,多数时间都是在宫中或是侯府,除了自家亲戚和宫人,应当不会有人认识她。
一人淡淡答道,“不知,但看吕能对他颇多退让,应该和吕家有些关系。”
说话的声音斯文悦耳,听着很是舒服。入得张嫣耳却如一声惊鼓,只觉得百般熟悉袭上心头,竟与记忆中莞尔的声线有七分相像。
她自嘲一笑,走上楼,逡巡说话的人。
其时天近正午,正是用午膳的时辰。二楼堂上已经坐满宾客七八,而其中最好视野靠窗一案边,相对坐着四人。其中三人容貌,她看来皆模糊,只因眼中唯见了一个他。十五六岁的清丽少年,一身服帖绛裳,掩不住他的灼灼之华。
“公子,小公子——”郦疥停在她面前,疑惑唤道,“你怎么了?”
好像忽然丢了魂似的。
“没事。”她回过神来,掩饰道,被郦疥牵引着走到一厢空食案旁坐下,仿佛有食肆小厮上来,问他们欲点什么菜肴,她一律胡乱点头,眼神愣愣的,几乎不曾在那人身上移开半分。
怎么可能?
相像的不仅是声音,就连容貌,也和莞尔如出一辄?
是她思念成疾,于是上天可怜,让莞尔也来到这里陪她,还是,这只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本以为在背后论人是非,却被人当面抓到,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髫龄儿童,那四人也自有些尴尬。其中一个少年长身而起,走到张嫣面前,笑着道,“我是齐国曹相国之子,单名一个窟字,不知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张。”她垂眸,轻轻道。
“咦,”曹窟微微讶异,“阿偕,”他回头笑道,“这儿也有一个张公子呢?”
另两人亦笑道,“这可巧了,可是两个都是张公子,该怎么区分呢?”
“这还不好办?”曹窟不在意道,“一个叫大张公子,一个叫小张公子。”
“好。”那两个同伴乐不可支,笑道,“再过几年,不知道是大张公子强些还是小张公子强些?”
张嫣在众人微笑中忍不住又抬起头来,向那人望去。
一片灿烂的阳光从窗棂之中射入,照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少年光风霁月。霎那间整个食肆仿佛做了一个背景,而绛裳少年抬起头来,好像水墨画中的一道重笔,从黯淡的背景色中凸显出来。
“在下张偕。”他淡淡道,复又低头饮酒。
张偕?
张嫣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原来是他。”身边,郦疥小声道。
“是谁?”张嫣下意识的问他。
“燕隐公子张偕,号称书画双绝,是长安出了名的佳公子。无数闺阁千金倾心的对象。”郦疥解释道,神情有些黯然,“他的父亲,是留侯张良。”
“哦。”
张嫣想起在哪儿曾听过这个名字,在舅舅刘盈于函里置的宅子中,她曾经见过一幅仙人博弈漆屏风,对弈二人栩栩如生。舅舅说,那便是燕隐公子的手笔。
想起来的同时,也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原来,不是莞尔。
——也是,怎么可能是莞尔呢。
张嫣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抓了案上杯盏,送入口中。
“咳,咳。”
酒水入喉清冽,已经有了点热辣辣的气息,像是真正的酒了。她猝不及防,呛的弯下腰来。于是堂上人有不少笑出声来,其中有人善意谑笑道,“小公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学不会喝酒,多练着点,以后就好了。”
郦疥伸手来扶她,道,“是疥不好,想着这是琼阳食肆最闻名的昔酒,便点了。却没有想到小公子年纪还小——”
“没事。”她摇摇头道,借着酒劲的掩饰偷偷洒了几滴泪。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十六:龙城'7700加更'
汉九年夏五月二十,汉和亲使刘敬带着须平长公主出云中,一路走过匈奴水草丰盛的草原,抵达龙城。
“公主,”刘敬驱马走车旁,禀道,“到了。”
刹那间,就见帘子中刘丹汝美丽的脸蛋上一片死灰,纤细的手抖了一抖,掌不住布帘,落了下来,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颜。
“公主,”饶刘敬心如铁石,见此情此景也不禁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汉名正言顺册封的公主,凭此在匈奴,除了冒顿单于,不会有人敢冲撞你?”
良久,帘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回答,“是么?”声音如黄莺鸟儿歌唱一样动听,但同时,也如同黄莺鸟儿一样脆弱颤抖。
初夏五月正是匈奴水草丰美之季,茂盛而沾染青翠水滴的深草能没过骏马的肚子。一路长途跋涉从汉都长安来到匈奴龙城的三百披甲执戟北军军士早已疲惫不堪,昔日在汉都长安威武赫赫光鲜的他们,忽而置身在宽广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沉默寡言的汉家儿郎,护送须平长公主和亲车驾直到龙城由重木所搭制的外城栅门外停下。望楼之上,两个腰悬弯刀头扎碎辫的匈奴守卫下来迎上,打量道,“这就是汉家的公主么?”
厚重的斜褐织帘遮住刘丹汝的容颜,却并不能给她予多少安全感,帘子阻隔的了匈奴人窥伺的目光,却阻隔不住放肆的笑声,野蛮的匈奴汉子说着陌生的匈奴语言,是她从未听过的声调,洪亮而不自矜,虽不懂意思,却直觉并无半丝恭敬,不是什么赞语。最后他们改用汉语懒洋洋道,“你们等着,我进去禀报单于。”
匈奴习俗,在每年的五月齐聚于龙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龙城之中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无数穿着兽皮皮革鞣制衣裳,梳着发辫的匈奴人手牵着手围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赞歌:
“撑犁长天,
罩我广袤大地。
雄鹰高飞,
云飞万里苍茫。
龙城如日月,
日月佑单于。”
歌声中,二十七岁的冒顿单于坐于人群之上宝座,起身挥手。
于是所有歌唱谈笑赛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他们伟大如草原神邸的单于冒顿。
冒顿傲然一笑,挥手做射箭姿势,慢慢将“弓弦”拉至满月,骤然放出手中“箭”,于是众人齐声欢呼。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冒顿仰天道。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在匈奴人齐声的呼喝中,汉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