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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钰笑着应了,一边挨着忆容,一边挨着承辉,在徐母左下手坐了,右下手依次坐的念秀、寄柔、何氏与秦氏了。两位夫人领着丫头,捧了唾壶、茶盅等物在徐母两侧服侍。
用饭时,四下里寂静,除杯盘碗盏碰触的轻响外,再无杂音。待到碗盘如流水样被丫头们撤了下去后,众人一边吃茶,说起话来。提及正旦日府里要演什么戏,谁扮正旦,谁扮贴旦,忆容陡然来了精神,笑着说道:“别的倒罢了,若是要排【琵琶记】,赵五娘须得荇春来扮,那段极长的南音,唯有她的抛舟腔才唱得出味道来。”
承钰慢慢用茶盖拂去碗里的浮沫,眼睛将忆容一翻,笑道:“你不是一向都不爱听戏,说那些是‘靡靡之音’的吗?这会倒知道什么‘抛舟腔’、‘抛低腔’了!”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虞韶美而仪凤兮,孔忘味于千载’。”忆容摇头晃脑地吟道,“连你们的孔圣人都知道乐音化人,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咯!”
因她的神情多变,众人看得有趣,都停下话头,只听她讲,却听若有似无的“咣”一声,都循声望去,见寄柔将茶盅挪至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溅出的水珠子,脸上犹带一抹清淡的笑。念秀在她手背上一碰,吓了一跳,悄声问道:“你的手怎么这样冷?”
“我自来一到天冷就这样。”寄柔说道。身后芳甸早递了一个紫金小手炉过来,寄柔便用帕子层层包了,捂在手里,笑着说道:“听说老太太寿诞时荇春唱的香君,真是龙头凤尾,刚柔并济。”
“就是就是!正是柔姐姐用的这四个字,‘刚柔并济’,赵五娘可是除了她,谁也不能了。”忆容拍手笑道,玉指将承辉一点,“二哥哥,反正我提前说好了啊,正旦那天要演【琵琶记】,让荇春这两天就排起来––老太太也想看呢,是不是,老太太”她一张灿若玫瑰的脸对着徐母,眼睛却往承辉的方向一瞥,得意的笑容遮也遮不住。
承辉被她啰嗦了半晌,早不耐烦了,于是僵着脸,没好气地说道:“老太太也想看那真是没法子了。荇春这个月头家里有人来赎,已经放出府去了。”
“咦我怎么以前听说荇春几岁头上就被卖给人牙了,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怎么还有家人来赎?”
“是一个未出服的哥哥,兴许是想着姑娘大了,想领回家许人吧。”
“许的哪户人家呀?”
“人家的家事,你理他做什么?”承钰截断忆容的追问,曼声说道:“你看这满座的姐妹们,哪个有你话多的一个戏子罢了,咱们府里的戏子何止几十,要是每一个都得刨根究底地查问清楚,咱们今天也别过节了,都在这跟你扯闲篇吧!”
承钰这个人,生就一张亦喜亦嗔的脸,平日里也是和人玩笑居多,此时虽然脸上还挂着笑意,语气里却带着一点训斥的意味。忆容见状,也不敢再多言了,只把嘴一嘟,把手上的帕子甩来甩去的,极不高兴的样子。承钰便又笑了一下,说道:“琵琶记有什么好听的,我这里新学了一支【武溪深】,你要听不要?”
“要听要听!”忆容喜道,“只是在这里听却不好,咱们挪到亭子里去。”
徐母连道不可,深怕外头天寒地冻,承钰着了风,奈何忆容一迭声地哀求着,只得放他们去了。于是除了徐母与罗、傅两位夫人外,一群人被丫头们簇拥着,穿了斗篷,擎着大红油纸销金灯笼,又捧了手炉、酒具、坐垫等物事,累累赘赘地往外头亭子去了。
才走出院子,念秀便将寄柔的手悄悄一拉,在她耳边说道:“我头有些疼,先回去了。”
她的脸色,因在夜色里,也看不出端倪,只是那把声音有气无力的,真是虚弱。寄柔便将走在前头的芳甸一拽,说道:“咱们也跟着秀姐姐一起回去吧。”
芳甸往前头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能失望地答应了,几人正待转身,却听一个声音叫“柔妹妹”,原来是承钰,他走得快,这会已经一撩袍子,在石凳上坐了。他从丫头手里接过竹笛,远远地对寄柔笑道:“妹妹是客,又远道而来,我先吹一曲迎宾吧。”
寄柔无法,只能叫念秀先回去,自己却不走进亭子去,只捧着手炉立在外头几株梅树下,遥遥对着承钰一点头,算是致谢。然后见亭子里被灯笼照得影影绰绰,暗红的光晕下承钰被忆容等人围坐了,把一只竹笛横置在嘴边,便吹了起来。吹了一段,寄柔便听出来是一曲【鹿鸣】,心下略有几分诧异,因以她对承钰的印象,本以为他所喜好的必定是【敦煌】【十香】一流的艳曲,【鹿鸣】只怕太古旧乏味了些。只是侧耳聆听着,竟然十分圆柔稳重,畅畅如水。
原来他就是那天隔墙吹一曲【金缕】的人。只是那时寄柔在湖边听着,是独身一人,心绪不宁,只觉曲子里透着凄凉沉郁,便以为那是一个何等失意的人,如今看来,原来也是自己想当然了。
她这里想着,不觉手炉已然凉透了,便叫了声芳甸,却见她正如专心致志地往亭子里张望着,浑然不知外事的情态。寄柔心里不喜,又叫了一声,芳甸才回过头来,一脸茫然道:“姑娘?”
寄柔对她使个眼色,两人往梅林深处走了几步,寄柔问道:“方才在老太太那里,我听的一知半解的,那个荇春是怎么个故事?”
芳甸的注意力立时转了回来,她脸一皱,说道:“姑娘,这话可不好对你说……”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抖了出来,“二姑娘也是,天生成的‘搅事精’!整日惦记着给大房使绊子……那个荇春哪里是被家人赎回去了,府里下人们都说是被二爷搬出府,在下水门附近置了宅子,养起来了。昨儿二奶奶还去夫人那哭,被夫人给骂回去了。也不晓得二姑娘一个姑娘家,从哪里听了这些话,生怕老太太不知道,所以今天才急着当了众人的面要抖落出来呢!得亏了三爷分得清是非,硬是帮二爷遮掩过去了。”
他分得清是非也不过是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了吧!寄柔有些好笑,睨了亭子里一眼,见承钰一曲【鹿鸣】已经吹完了,换了支不知名目的曲子,吹得欢快,连忆容、忆芳等人,也持了牙芴、铙钹,或是以箸击打着瓯子,替他伴起乐来。一时笑语欢声,热闹纷呈。
正到高兴处,却见一个外院的小厮被丫头领着,三两步跑了过来,开口便道:“不得了了,二爷三爷,快些收拾起来吧!良王薨了,圣上有旨,举国服丧三日,停宴三月。这会宫里的宫宴也罢了,老爷们快到府门口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闹,忙将满亭子的酒器乐器收拾起来,各自回房,褪去艳妆,换上素服,只等宫里旨意下来了。
等到初亥,望儿从外头拿了一纸誊抄的诰令回来,见寄柔两眼炯炯,毫无睡意地等着,便觉得十分怪异。她将诰令递过去,寄柔在灯下逐字逐句地默读。望儿便问道:“姑娘,这上头说的什么呀?”
“说的良王因病薨逝,圣上甚是痛心。圣上幼年御极,良王对其既有抚育之恩,又有辅佐之功,表为叔侄,其实情渝父子,因此朝廷降旨,举国服丧,五品以上官员三月内不得宴饮、婚嫁。”
望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立马醒悟过来:“哎呀,秀姑娘本来定的是二月出门子,这不就得改期了吗?”
寄柔默认了。她将那纸诰令推开,那张脸原本是白里带着粉的,这会也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极了。被一袭雪青圆领绣梅枝的寝衣掩盖着,身形消薄,羸弱不堪。望儿小心地问道:“姑娘,你……认识这个良王啊?”
“不认识。”寄柔极淡地一笑,“堂堂的王爷,我怎么能认识呢?”
“这个良王我也是头次听说,以前都只知道有个良王世子,周军进城时,就是他领着兵骑着马走在最前头的。我也跟着他们去看热闹了,结果回来被二夫人罚了三天不许吃饭。”望儿自言自语地说。她一边擎着烛台,送寄柔到床边,把幄帐从金钩上放下来,因被帘子笼着,声音越发细了,“姑娘,你不知道,大爷就是跟良王世子打仗时受的伤,所以二夫人恨极了这个良王世子呢!”
“刀枪无眼,大爷是武将,受伤也在所难免。他走路瘸吗?”
“有一点瘸,不大看得出来。”望儿慢吞吞地把帐子掖进去,脸上红彤彤的,忽然她凑在寄柔耳边,极小声地说道:“姑娘我告诉你,府里下人们都说大爷的腿倒不打紧,是伤了、伤了那儿,损了阴鹜,以后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