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1出事(2)
她依旧盯着我说:“你也来找琴房?”
我说:“没找到。都排满了。”楼上那位还在走马观花地换着作曲家,已经换到了巴赫。他果然弹了不到半分钟就跳过去了。
“我也是。”尹红说。
“哦。”我点上一颗烟,试图用楼上琴手的心态去打量她。
尹红被我看得局促起来,像所有需要表现羞涩的姑娘一样,两手扭到背后,并拢两腿,肩膀向后展,微微低头。
楼上那位已经换成了德彪西,尹红还在不屈不挠地扭,同时盯着我。这个场面真够喜剧的,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五分钟以前就该说的话:
“那没事儿我先走了啊。”
我转过身去,听到咵嚓一声,尹红大概累得骨架子都快散了。她略带哀怨地说:
“我是想告诉你,学校里有间筒子楼出租,我们可以一块儿租下来。”
我惊诧地回头:“你也太直接了吧?”
“什么直接?我是说我们可以把它租下来当琴房用。”
“哦,那是我想歪了。”
“你瞧你这人,老爱往歪了想。”她终于有机会展示少女脸上的轻红了。
我只能说:“真他妈不要脸——我。”
我和尹红向学校侧门外的一片破败的小区走去,一路无话,两个人都在运着气,制造磁场。她微微颔首,让额头反射一丝阳光,作出走在情人身旁的少女的表情,单方面营造情人之间特有的气氛;我则翻着白眼看着天空,尽量用自己的磁场把她剥离出去。
默不作声,一边走一边斗争,我们来到了她说的筒子楼前。一幢灰色的四层小楼,单薄矮小,大概从建成之日就没再粉刷过。整个小区都是师范大学年轻教师和职工的住宅楼,里面住满了悲情的小知识分子,房间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大家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楼道里炒菜吵架,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炒股。出租房子的就是那么一位,泡了半年病假,一不留神发了,在附近买了公寓。
尹红先走上楼梯,我在后面跟着,看着她的臀部。千篇一律的屁股反而比变化多端的脸更有内涵,大概是因为屁股不那么急于表示对生活的看法。尹红的臀部被妥帖地包裹在lee牌牛仔裤里,状如用调子素描手法画出的苹果,随着腿部的运动,光线大明大暗,有节奏地变化。好个丰满又含蓄的屁股。
假如上古发明衣服的先哲规定人类必须将脸裹在衣服里,屁股却暴露在外,我想我倒会爱上尹红的。
我们爬上三层,尹红转弯走进楼道,我只得把视线从美好的屁股上挪开,来到一道门前。尹红敲开门,向房主说明来意。房主大概是个老校工,脸庞瘦削,棱角分明,眼神玩世不恭。
他叼着一颗十年以前街头流氓酷爱的“希尔顿”牌香烟说:“我也不指着租房子赚钱,你们随便给俩就行。”
很快说好了房租,六百块一个月,这在附近也不算贵。房主随后灵机一动般嘿嘿怪笑,对我们说:“还是先看看我这床吧,我估计你们也不在意别的——两米见宽,晚上保证施展得开,别看旧点儿,过去的木工活儿都结实,怎么折腾都塌不了。”
尹红登时红了脸,我一看她眼角滑过的笑意,吓得不敢说话。房东侃得兴发,把我们双双拽到床前说:“来来,你们俩遐想遐想。”
我这时才进了屋,看到靠窗放着一架旧钢琴。但看样子房东并不弹,因为没罩琴布,琴盖上厚厚的一层灰。我问:“您的琴?”
“我们老爷子给我弟弟的。不过你要就留给你用得了,我要这玩意儿没用。”
“能卖给我么?”
“这可是刚解放的时候上海的第一批钢琴,过去的木工活儿——”
“多少钱?”
房东思索了一会儿:“三千?”
“行。过两天就给您行么?”
我吹吹琴盖上的灰,露出商标。1958年的“星海”牌钢琴,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很多老演员的家里到现在还摆着这种琴。我小时学钢琴时用的也是这种型号,后来还弹过崭新的德国琴和日本“雅马哈”,但依然怀念陈旧的“星海”牌。陈旧的钢琴弹出的音色本身具有无与伦比的气质,更何况是中国五十年代的琴,得名于“人民音乐家”。
1出事(3)
我掀开琴盖,想弹几个音符。但看到尹红在旁边,就没弹柴可夫斯基,而弹了一段冼星海改编的民歌“二月里来”。抗日时期的延安,根据地人民唱着山歌大生产,耕织繁忙;最强烈的愤怒反而以最优美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点放在今天,已经成了忧郁。
房主抽完烟,把烟头扔到对面人家放在楼道的奶锅里,又耐心十足地干咳了一会儿,往锅里吐了一口浓痰:“临走再祸害祸害他们丫挺的。每天都往这儿吐,以后换了个痰盂儿,我都怕不习惯。”
说完他把钥匙留给我,哼哼着先走了。我坐在琴前,感到脖子上一阵发紧,尹红又在盯着我了。我砰地合上琴盖说:“咱们也走吧。房钱一人一半,你用上午,我用下午,行吧?”
尹红还没说话,我已经出了门,她也只好跟上来。但仅仅过了五秒钟,突然出事了。
突然出事,源自一个由单簧管吹出的音符。毋庸多言,该音符也来自柴可夫斯基笔下,隶属于《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眼前破败、陈旧的筒子楼自从被这个音符点缀,立刻充满了感人落泪的气氛。我对枯枝败叶的环境向来怀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并总感到自己对繁华的表象格格不入。仿佛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背地点下了这个音符,同时这一笔也穿越了一百年的时空,来到筒子楼里,并瞬间击中了我。
我的意识开始恍惚,回忆起幼年的时光。那时我走在一个单位大院里,身边尽是梧桐树和矮小的灰砖楼,天空中回荡着喇叭声,催促大家去食堂吃饭。一辆推土机在有气无力地拆这一幢二层小楼,身穿白衬衫、头戴黑呢学生帽的小流氓跨在锰钢自行车上晃晃悠悠,我站在楼前,黯然神伤。
我两眼模糊,心情激荡,默默靠在墙边。尹红诧异地停下来,从下面仰视我的脸:“你怎么了?”
此时在我眼中,尹红的单眼皮和身边破败、安逸的气氛融为一体。我脱口而出:
“我爱你。”
“你说什么?”尹红的眼睛陡然撑大,突出的下嘴唇微微颤动,让人想起跳水运动员起跳后犹在颤动的跳板。
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尹红的嘴巴像鱼一样“吧”地一声打开,又“吧”地一声闭上。她也不答话,扭头就跑。楼梯拐角传来小鹿下山般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我才醒过来,惊异于自己为何如此感动、为何说出那句话、为何不加怀疑地重复了那句话。另外,刚才听到的那个音符是真的存在着么?现在楼道里没有一点乐声,只有楼外汽车过往的声音。那么那音符从何而来呢?难道真是柴可夫斯基力透纸面、穿越时空了么?
我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位房东来。他为何拥有这样一部钢琴?而且他的长相似曾相识。
下午,我在宿舍接到电话,尹红约我第二天在琴房门口见。
我打定主意,三缄其口。尹红问我第一遍:“你昨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说:你听不懂汉语吗?但没张嘴。
她问我第二遍:“什么意思,你说啊?”我想说:你还是当我不会说汉语吧。但没张嘴。
她又问我第三遍:“说啊?”我看着她涨红了脸,眼睛明亮地闪烁,真的不想说什么了。于是还是没张嘴。
但她问了第四遍:“啊?”这一次超过了“三缄其口”的极限,我只能开口说话了。我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说什么了?”
“是啊,你说我说什么了?”
“我说不出。”
“你说不出还让我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尹红迅速低下头,但仍然可以看见她的下嘴唇。那个部位又在颤动了。
“真的没说。”我生硬地搪塞着,“可能是你幻听吧,我昨天也幻听来着,当然也可能不是你幻听,而是我幻说,所谓幻说,和幻听一样,就是好像说了实际没——”
我看到尹红的头越来越低,下嘴唇也越来越小。她狠狠地把它咬了进去。我陡然停住,等着她抬头。但过了两分钟,她还没抬头,露给我一头微微飘动的黑发。
1出事(4)
她想必也不留意我在不在跟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