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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来,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买、饮食之后,另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着、欢迎着我。在那里,有一个每天要喝两次非常浓的汤、一个月里吃过四回油敷羊肉、两餐鲑鱼的哲学家,有一个床前放置着打猎专用皮靴的物种发现者,有一个坚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导出自由经济论的经济学家,有一个强调童年如“宝贵的帝王般的财富”的诗人(他怎么会想到用帝王的财富来比拟童年?实在令人觉得诡异),还有一个在西藏乞讨到板油,加上一点葡萄干、红糖和面粉,居然做成两个布丁的女基督徒,还有一个告诉我“冷饮比热饮多两倍时间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学博士兼运动医学专家,还有一个留下过一份箴言录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条上这样说道:“我们不管经历了些什么,都留下它的痕迹。每一次接触事物,都会对我们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响——虽然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但是,倘若过分重视这些影响却相当危险。”
我相信:倘若一发不可收拾地“还有一个”下去,我就一辈子也别想提到在书店里发生的那件事了。总而言之:与其说我因读书而知道了这些人,毋宁说这些人原本就在一个个由书本打造起来的世界里,不意间却被我发现了。有些时候,不同书本里不同的人在同一个问题上会争吵,但是他们各自的时空相去太过遥远,互相没能争吵起来。而我的阅读一旦介入,却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两种思想、两般态度、两个信念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另一方面,即使是拥有同一个名字、看来也拥有同一个生命历程的家伙一旦出现在不同的书本里,往往也跃跃欲试着要斗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认为笛卡儿和伏尔泰,乃至于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为我这个人的阅读行为的介入而导致的。然而这样想下去会很糟糕,我读任何一本书都有一种搬进那缅甸侨生和他的同乡朋友们的寝室一样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称之为存在的自觉罢?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更精确一点说,是有那么一个方法跑出来撞了我一下:那就是我刻意不在一次的阅读中读完任何一本书。这样做至少可以使我对尚未读完的书本抱持一种比较保留的态度,进入书中世界的那个“我”也就比较不容易坚执定见,挑起不同书本之间的战争。这样做当然会使每一本书都看来像一个并不完整的世界,可是,我的逃脱行动却变得非常彻底,它让我的存在的自觉像体味一样降至最低,起码我自己是如此深信着的。
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完全不记得书店里那件事究竟在何时发生,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它发生在我养成了随手翻开一本书读过一阵又随手扔下再读另一本的习惯之后,那时我读书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很多,且还是惊人地快。一个下午,我可以翻看大约四十到六七十本书左右——当然,每一本的最后一章、最后一节或者最后一个段落,我是尽可能略过的(有好几次我不小心读完了几部侦探小说,在阖上书本的那一刹那忽然有赤身露体站在人群之中的羞赧之感)。如此一来(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开始用一种我称之为“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每当快要读完一本书的时刻(托书的手掌可以感觉到接近封底部分的纸页越来越轻),我会自然而然地搜寻或回忆这整本书里的一些于我而言相当疑惑的问题,并试着分心(也就是运用另一个区域的脑细胞)去分析、推测以及判断:这问题的答案会躲藏在另外的一本什么书里面?每到我略过手上这本书的结尾的那一刻,已然胸有成竹,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下一本书了。这个私密的游戏之所以有趣,乃是因为它可以永远玩儿不完;且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之间不再是散落、断裂的,它虽然仍有些许随机即兴的意味,却总比我像老鼠一样躺在寝室床上随手抓瞎、逮到什么是什么那样有意思多了。“接驳式阅读”一旦成为积习,每回我逛书店的目的就不再是为了购买,而是那里有更广大、更复杂、更能够容纳我逃脱、躲藏以至于产生消失之感的角落。
现在我可以叙述发生在书店里的那件事了。那是一个叫“三民书局”的地方,位于台北市重庆南路一段东侧的连栋大楼某处。我站在二楼坐北的一整排书架前翻看一本书,书名是《奇门遁甲术概要》。之所以会读这本书,乃是因为之前我刚读了另一本名为《七海惊雷》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提到这种“奇门遁甲术”。
如果不是读了这本《概要》,我只会从字面上去理解奇门遁甲,以为那是一种旁门左道的武功。翻读之下,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一种占卜之术。就像许多古代中国的玄秘图谶之学,将起源定于什么河图洛书、九宫八卦,和我曾经读过的一些紫微斗数、星门宫神之类的算命书差不多。我随手翻了一两百页,也不觉有任何新奇之处,甚至还因检排印刷之粗劣以及出现了好几个明显的错字而哼哼嗤笑了两声。我正待将书放回架上,另起炉灶玩接驳式阅读的游戏,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低沉的语声:
“且慢!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而且可以说上了很一大把年纪的老家伙。头上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两鬓却没留下一点毛发痕迹,看不出是不是个秃子。可他一双眉毛却全都白了,而且是那种透着银光的白,仿佛一根一根都分别用刷子刷过。眉心处就隆起了鼻根,直梁下通,垂着一朵微微泛着粉红光泽,人称之为悬胆的那种鼻头。底下两撮白胡子,胡尖向上扬翘,像要迎合上方垂下来的两绺眉梢。这老人话说得不甚客气,脸上却带着一抹轻轻的笑意。一时之间,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可那张老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定有那么短暂的一秒半秒钟,我会以为他是从隔街新公园里跑出来钓兔子哥的老变态。总之,我没搭理他,继续往书架上胡乱找一本什么书来读。
“小弟你读书读得很快啊?”老家伙没松劲儿,接着说下去,“可是读书不读末章,能长什么见识呢?”
我很想顶他一句:“我长不长见识干你老屁股什么事!”可转念一想:此人存心搭讪,顶回话去就扯络不完了。当下一扭身,朝旁边的柱子后踅去。不料才站定脚跟,老家伙又出现在我面前,道:“方才那本书后头附了篇明代通儒刘伯温的《奇门遁甲总序》;你小弟没读就嗤之以鼻,是不是略嫌鲁莽些个了呢?”
这一下我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老家伙即使不是变态,也是个疯子。在这么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间,叫一个老疯子无缘无故地缠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说给谁听呢?我正暗自着急,老家伙忽地又开了口:“这一部《奇门遁甲术概要》之前呢,你读的是《七海惊雷》。再之前,你读的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再之前,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再之前,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再之前,是《神医妙画方凤梧》。再之前,是《食德与画品》。我说得对是不对?”
如果你要问我当时的感觉,我只会颤抖着牙巴骨告诉你:“好恐怖!”
太恐怖了。有人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注意着你、观察着你,而且还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记录了一个起点,一个至少看来有如出生证明的源头——倘若硬要我形容这恐怖的感觉,我只能打个比方:好像老鼠撞见了一只能够告诉它老鼠窝在哪里的猫一样。
“奇哉!奇哉!”老家伙居然这么说,“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在片刻之间将我兄弟七人的著述一一寓目,倒真称得上是奇才异能之士了。只可惜——唉!只可惜每一本书都不能终卷,也不知是我兄弟七人的才识学养毕竟不足示人呢?还是小弟你与我们的缘法终究不够呢?”一面说时,他一面从法兰绒西装式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问了句:“可否冒昧请问小弟你一句: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绝对是因为那种恐怖之感过于逼人,我连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一九五七年阴历五月十——”
我的话也还没说完,老家伙已然猛烈地摇起头来:“罢!罢!罢!”此时我正低头细读手上那张印了密密麻麻的头衔的名片——那些头衔包括“中国命相协会理事”、“中国命理研究学会副主席”、“亚洲天人学会名誉监事”、“世界星相占卜促进会顾问”……诸如此类不下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