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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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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二指稍一用力,只见一张桌面倏忽矮下一截——四条桌脚陷地足可半尺深浅,吓得众人不觉都从座中弹跳起来。听来人清了清嗓子,接道:“我是收了些徒弟——却不是叫你吊在树上那几个。我的徒弟们,唉!可惜都在四月里守泰安城的时节,随我投了那整编七十二师的部队作战,却都成了炮灰。贵局——恐怕还是拿错了人。”

徐亮闻言再三寻思,又追问了些泰安保卫战的细节。是役从头到尾彭子越都身在城中,说起守军久候大汶口援军不发的种种情状,可谓丝丝入扣。徐亮听罢,微微点了点头,展颜道:“我看岳大侠虽然身在江湖,能亲与泰安保卫战,可见也是赤胆忠心、忧国忧民的人物。如蒙尊驾不弃,何不就加入了咱们‘新社会’,一同为‘剿匪建国’的大业效力呢?”

“我人都来了,您这话说得岂不忒见外了?”

徐亮登时大喜,随即吩咐左右,先换了茶,引荐众人名姓,又重新议定座次,将彭子越迎至上首坐定,再命人前去跨院中,“将那一干无知百姓先行饬回,听候发落”。这厢徐亮再向彭子越说解,“新社会”是个什么背景、什么前途;要之便是集结各地忠义贤良,使之信仰三民主义、服从最高领袖、培养爱国思想、实践军民合作、加强政治思想、增进军事技能;俾能达成四个主要目标:头一个是锻炼健全体魄,次一个是建立自卫武力,三一个是严密保甲组织,四一个是扫除境内盗匪。彭子越有耳无心,听得云山雾沼,呵息连天。徐亮看光景也怕烦扰了贵客,自寻台阶下了,道:“岳大侠远来疲惫,不如就在聚珍堂上房安歇,明日早起,大伙儿再商议大计。”

彭子越一心只惦挂着欧阳秋,抢声道:“我浪迹天涯,餐风宿露已久,睡不惯什么上房,何不便在那跨院小房里捱蹭半夜,天明再向徐先生讨教。”

徐亮暗忖:跨院库房说穿了就是座石牢,正愁你不肯委屈将就,若发置在彼处安歇,还省得加派人丁巡扈。当即遣卫士打火棒引路去了。

话休絮烦。且说到那破晓前后,两院三进各房人丁俱在酣睡,好梦方殷,一枕黑甜,但听得库房顶上轰然传出一声霹雳巨响,正院这边的警卫连裤靴也来不及穿上,迭忙披了氅衣,抓起长短枪械,从角门里杂沓奔入,远远地已然瞧见端倪——那库房顶上破了个方圆五尺有余的大窟窿,好似捱火炮炸射了一记的模样。众人开锁推门,一窝蜂抢进屋中,只见满室尘埃、遍地瓦砾,当央地上躺着一条孱瘦佝偻的身躯,除了条短裤衩掩覆着要害,通体一丝不挂、眼耳鼻口不住地淌着鲜血。只当时并无一人窥破机关,四下里仔细勘验,其实就库房顶东北角落桁梧复叠深处,竟卷藏着一件破夹衫、一条旧棉布裤、一双磨开了口的老桑鞋和一本《无量寿功》——缠裹这包物事的,正是先前给欧阳秋松过绑之后,叫卫士们随手剪断、扔在地上的橡皮索。

徐亮闻讯赶了来,使脚尖儿把地上这瘠瘦轻薄的身躯掀过来、挑过去,端详了老半天,虽道那绕颈一圈儿肉疣也似的疙瘩看着有几分刺眼,然而它与岳子鹏脖梗儿上青中带黑的绳纹毕竟绝不相类。徐亮怎么看怎么糊涂,竟有些着恼,恶声斥问道:“你小子是打哪儿来的?”

“小、小人是、是干、干面胡同的车把式,夜来在车窝里困觉,一蒙子来了六七口人,剥光了小人衣服,一顿死揍。便给扔进来了。”

“怎么偏偏找上你呢?”

“小、小人实实不知情。小人在‘四脚班子’里干、干的是‘替丁儿’,兴许是班子里的车把式得、得罪了主雇,人家认车不认人,挠上了小、小人——”

徐亮的一张脸登时垮了,叹了口大气儿,转身朝外走到门口,又回神抬眼瞅了瞅房顶上的大窟窿,再瞥了瞥彭子越,摇摇头,似是跟自己说道:“咱们总然是斗不过这些江湖人物——莫说是招不进来。就算招进来了,也少不得闹一场百数十年的心腹大患!”

彭子越非但保住了一条苦命,还赚了“保字号儿”里一套簇新的衣裤。踉踉跄跄出了聚珍堂的大门,他忍不住偷声笑了出来。

以上的一万两千字是我第五个失败的尝试。写到彭师父潜出聚珍堂的一节之时,我突然想到:如果顺着这条路写下去,《城邦暴力团》的主人翁就变成彭师父了,而我势必得追随这个角色的观点进入他根本无从参与或得知的大历史迷宫之中。那么我终将碰到小说创作上一个既残酷、又顽固的难题:我的主人翁无从在他真实的人生经验发生的当下,置身于另一个需要由他来揭露的故事之中。

据实言之,其详略如此:聚珍堂那夜脱壳之计得售,彭师父尝到了分身有术的甜头,少不得搬弄这手法儿解决许多麻烦。到了一九四八年秋天,又叫他撞上了另外一桩事体。原来“四脚班子”里有个叫元宝的学徒,当年是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关门弟子,马步还没站稳、脚筋儿还没拉开,老掌门便“一鼓作气”、暴死在长街之上。少掌门孙孝胥随即宣告,飘花门封门绝派,孙氏一族从此不再涉足江湖。孙孝胥守制三年,将妻携子远走沪上,再也不见踪迹。那元宝无奈成了个苦人儿,只好上“四脚班子”来干“跑轮儿徒弟”。一日,座儿上拉了位客,一口杭州话黏惹糊赘,车把式问了半晌才听出来是要去灯市口。车把式闻言放下拉手杠头,踅过车后,低声跟元宝吩咐道:“得!上你老爷家去了。这一趟小歪轮儿你自个儿对付罢。”“老爷”原本为外公,在此则是个带些轻蔑况味的用语,意思是:灯市口是你熟悉的地界,这趟小生意你自己拉去罢——不消说,那飘花门旧址即在灯市口,干“跑轮儿徒弟”的忽然得了个差使,情知出师不远,心下自然一乐,打毛巾把车身扑挥了一回,扶起拉手,撒腿便奔。才出刀把儿胡同、离灯市口还有里许地,车身却无缘无故地煞住了,任元宝怎么使劲儿,只一双破鞋原地刨掘着黄土地,沙飞尘舞,车身却一寸也不得前行。元宝一回头,但见座儿上那白衣白裤的中年路客脸一沉,道:“看你跑车身法矫健、形影轻捷,弹步而起之际还有几分冰上推臼的内力——敢问:可是飘花门中弟子?”

元宝一个“是”字才出口,但见那路客扬手一掌隔空推出,猛然间仿佛有个从天而降的大力神骤尔将元宝一把拽起、抛出车前三丈开外。

“回去知会你同门师兄师弟,就说杭州湖墅德胜坝江浪巨子领袖项二房到了。我这一趟来,就是要斩草除根,灭绝了飘花门的星火残灰。”话说完,白影乍地掠顶而过,不及一眨眼间,已出了刀把儿胡同——看景况,还是往灯市口去了。

元宝吃这一掌,断了五七根肋条,勉力撑持回班,把详情说了。车把式们皆以为此事应另有恩怨,不是班子里结下的梁子,当然无须过问。倒是我们的彭师父听着于心不忍起来。试想:人家放了话,非灭绝飘花门星火残灰不可。看元宝身上的残伤可知,这项二房中怀深仇大恨,哪里肯善罢甘休?若是真叫他访着飘花门下弟子,岂不又要挑起一场腥风血雨?于是自向他娘舅“头把式”请令:起码得把弃置在刀把儿胡同的空车给拉回来。

彭师父拾掇了车,却不往回走,一面钻小胡同儿往灯市口飞蹿,一面内运气息,外移筋骨。到了灯市口朝阳胡同飘花门老宅,赫然又是个义盖天龙纹强项岳子鹏的面目了。

灯市口原本是个十分热闹的所在。彼时国共两造在四野八乡正有一拨儿、没一拨儿地打着内战,北平市里的买卖却不受半点影响。无论是肩挑贸易、摊贩营生,看来并没有因为共产党华东野战军刚打下山东济南而显露些许冷清。反倒是许多贩售吃食的小生意竟然较以往更加热络。数不尽、看不清一片又一片鸦聚麇集的男女老幼都上街来混几口犹恐不及的吃喝,吆喝声此起彼落,杂着叫骂呼喊的、聊天说地的,浑然一幅繁嚣俗丽的升平盛景。

中有一人,白衣白裤,兀自端坐在一爿“鸿渐茶馆”的二楼,凭窗眺瞰,似是要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寻觅着什么一般,把双鹰隼似的眸子扫东掠西、睃里睇外,瞳仁直要烧出火来。

这人正是怀仇衔怨近二十年的项迪豪。他苦心孤诣练成一部“莫家拳”,终于自忖打通“南腿双秀”关节,堪称无敌了。遂决意只身北上,为的就是要一一翦除那飘花门孙少华的门徒子弟。无奈孙孝胥在九月下旬便已举家南迁,往上海小东门倚附了老漕帮总舵主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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