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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知道的是红莲!”此刻我全然不在乎万得福究竟身在何方,我拼命喊着同样一个句子,喊了五遍(或许六遍),像是承受了十分重大的委屈,直喊得眼角微湿而口唇却发出阵阵干燥撕裂的疼痛。我依然可以在闪烁晶莹、曳拖着刺状星芒的灯光下辨认自己被几万册甚至几十万册书籍包围着,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身在这个疑惑和解答时隐时现、互缠互绞的阵中,然而——关于红莲的一切,我已彻底迷失;且正因为这迷失,我爆发了自己从未付出过的爱意。
以上的整整一万字是我第三个失败的尝试。开始动笔写它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了四号房的倒霉鬼——他曾经挥舞着一把二尺四、几几乎在双和街和青年路口的红绿灯下砍断我的手筋或脚筋。当时他的脑袋上没有半茎头发,可是如今躺在病床上,发丝已经长得能够打辫子了。他显然已经不认得我,还悄声拜托我:“如果有机会回到阳间去的话一定要打电话给‘花枝’,叫‘花枝’务必赶快把‘孝堂’大伙解散掉。”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其实他还活着。但是那样像一具骷髅架子般活着又其实和死了没什么差别。病房里当然没有昼夜,只有睁眼和闭眼。他睁开眼睛之后所能做的就只是吸食一种叫“安素”的奶汁,以及用稍稍可以动弹两下的几根手指头抠弄尿袋管子。
在这活死人隔壁的六号房里住的是个粗头大脸的汉子。这间房里没有床、也没有日光灯,仅有的黄光来自一具嵌在墙上、专供停电时照明的蓄电灯泡。黄光斜射而下,恰恰敷洒着对面墙角的汉子四周。他的左手给铐在三尺高的一根白铁横栏杆上,整副看来十分壮硕的身躯半坐半跪地蜷缩着,右手自腕骨以上仍凸肌暴筋,犹似健身房的教练,可是腕口却只剩下一截覆了层薄皮的秃骨,手掌则泡在他面前不远地砖上的一只玻璃瓶子里——我不能确定瓶中所盛的是什么样的油汁或溶液,不过那只断掌悬浮着,空气中则传来混合了甲醇、乙醚、汽油和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室内绝大部分的空间都摆置着或粉红、或墨绿、或透明无色的燃剂。据说这汉子外号人称“火霸天”,当年不过三十出头的岁数,便已经纵火不下四百二三十起了。
“一清”囚窑期间,各方光棍首领汇整信息,得知“火霸天”旗下几个消防器材公司进货出货时程以及此子惯常作案手段,遂在狱中研议,要设下个趁火打劫之局。
到了一九八六年秋天,相传政府宣布解除戒严令,光棍们争说:“帮朋大老”何不趁此出去透透气、观观风向?设若洪魔爪牙消磨、气焰略减,便是庵清光棍替祖宗家门挣一副头脸的时刻了。倒是六老怀疑其中颇有险诈,深恐这解严之举不过是敌垒识破庵清方面藏身囚牢之策而安排的一个欲擒故纵之计。于是又迁延了好几个月,直到魏谊正不得不出去会晤高阳,钱静农也非得当值应卯,向孙小六传授一身绝学不可了,这才由赵太初摆下一个小小的“风遁阵”,掩护另五老出狱。其间竟有一事是出乎五老意料之外的。
就在这九九八十一颗梨核儿布起的阵式一经作用——时在一九八七年二月十二、阴历丁卯年正月十五之夜——登时狱中校场掀起一片沙墟尘暴,密云罡风自地脚拔空冲起,五老鱼贯而行,刚刚站定在一个篮球架底下的钢骨方圈之中,忽然瞥见阵口赵太初身后站出来密匝匝、闹哄哄的一群好汉,正是万得福亲率着一百单八将前来送行了。此际自万得福身侧闪出一个张翰卿来,奔前数丈,捧呈给孙孝胥一枚纸封,曲膝拜倒,泣道:“二十年前六位大老受了洪魔毒火残烧,此仇不报,众家光棍寝食不得安宁。这里头的机关,就请诸位爷笑纳了罢!”
封中之物无他,却是光棍刚刚打探出来的一个秘闻:“火霸天”刚丢失一笔大生意。原先招标的买方是“中国石油化学开发公司”,要在高雄大社厂的丙烯腈反应系统纯化区设置自动防火侦测机具,可是“火霸天”出价过高,中化大社厂所生产的丙烯腈(供应下游工厂制造压克力纤维、塑钢之用)当季行情又看跌,这买卖便让他人夺去。依“火霸天”行事习惯,结下如此难堪的梁子,则三个月内必然是要滋事报复的。自竞标日的一月三十号算起,四月底之前,“火霸天”势必要对大社厂展开行动。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钟,该厂丙烯腈纯化区果然发生连续十起爆炸。方圆五里之内的厂舍、民宅玻璃门窗悉数震碎,消防单位一共出动了十一辆化学车、十三辆水箱车,耗时两个钟头才稍稍控制住火势。此案延宕五年又三个月未曾破得,因为事发当时“火霸天”即为孙孝胥亲手擒住——他就此住进了“人文”,给削去惯常用来点火的右手。然而,之所以囚之在此,并不单是为了报复——在另一项更重要的大计划之中,“火霸天”洪子瞻还是一份诱饵,只不过五年又三个月以来,还没有任何人作过“放饵”的决定。
截至我写出第六个失败的尝试为止,八号房一直是空的。据说那是一个宽敞无比的房间,可以容纳所有老漕帮庵清光棍亟欲诛灭的仇家。我说我不相信这么多年下来这几个老鬼只囚拿了二号、四号和六号房里的三口仇家——这纯粹只是为了跟万得福抬杠而已——万得福的答复却玄奇得很。他说:“李爷的嘱咐你老弟不记得了么?设若你老弟想知道的就只这么些,然则在赵爷的‘人遁阵’中,又岂能别有所见呢?”然后他为我打开了八号房门,里面是另一方幽冥晦暗的空间,除了门内数尺之处放置着和先前外间屋中一模一样的破圆桌之外,全无其他陈设——连藤椅、板凳或壁钟、月历之物都没有。倒是桌面上有一盏油灯和四杯冒着蒸汽儿的热茶。我凑近桌边,垂脸端详了一会儿,但见各杯之中确是黄澄澄、清荡荡的茶汁——只杯体下半截沉淀着厚达寸许的古怪物事。其物长不过二三厘、粗不过毛发一般。有些黑、有些白,有些则灰似雨前之云,也有极少的一部分黄如车后之土,入眼直要令人作呕。
“这是咱们六位爷的胡子渣。”万得福接着道,“六位爷每年一到万老爷子忌辰,便剃下这么一部蓄了三日夜的胡子渣,盛入杯中供奉。待哪一日擒住了‘二才’、小爷还有洪魔之际,便伺候他们一口饮下。”说到这儿,万得福引我退出,随手掩上八号房门,当下却早已一旋踵俯腰,利用交睫即逝的一点油灯余光,将对面的七号房门又打开了。
此间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有一袋书、一叠反面透露着高阳字迹还勉强可供书写的残稿遗骸,一个专属于我的房间、专供我疑思惑想而布奇设幻以应之的迷阵。我的左邻是一间森严肃穆的祠堂——九号,奉祀着老漕帮庵清光棍数百年来的列宗列祖、家法家规,里面还有无数载录着该帮典章制度、仪节德训、礼器刑仗的图籍簿册,以及比图籍簿册更多的幽灵——我在写完第四则开场的时候撞见一个,他说他叫俞航澄,他要告诉我当年远黛楼事件之后他之所以引咎退位,乃是受到万子青挟制不得不然,最后我没搭理他。我的右邻既是一位我素所尊仰的前辈学者,也是一位搜证翔实、推理严密的妄想病人——我甚至曾十分恐慌、忧惧:万一自称比我年长八岁的红莲其实也是我这位右邻的话(起码我是无法从外貌上判然区分的),则我那只剩下肉体欢愉印象的所谓“爱情”,则充其量不过是一具容颜姣美的躯壳所提供的虚假幻想而已。这是我开始以及结束第三则开场时的一个困扰——红莲。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红莲对我隐瞒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从来不曾想到,当我执意向她追问一切的时候,她竟然会从那一则看似与现实人生无关的故事说起,因为那则故事与我和红莲的爱情也无关——那是一九七四年,她在当特别看护的时候听来的故事。
病人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妇人,那妇人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长过一身骨刺,叫煤球给熏坏了一部分的脑子,后来还中过三次风,有好几年不能认人记事。到了四十岁上,那妇人又罹患了一个奇怪的毛病,病发的时候,她会自动把当下处身的现实移置到过往生命的历程中去。换言之,妇人不时会过着一种文法上称之为“过去进行式”的生活。在最初的三年当中,这种病发作的频率较低,一年只三四次,可是每次发作,妇人退返其生命过往的程度也比较规律,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