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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胸塞在衬衣内侧——仅此一耽拦,不过几分钟之间,九丈沟急流暴涨了数倍;也就短少了这几分钟,错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觅遮覆的时机,但见一堵几丈高的浪墙推荡近前。李绶武只顾着扣紧衣扣,双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觉便催动起丹田深处一枚小小的泥丸——此轮无形无体,却是周身气血枢纽、精神渊源,一旦启动,势如千钧。李绶武原本但求立定脚跟、固稳桩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轻重,加以情急之间,更估量不出遍体劲道强弱,耳边但听“豁浪”一声巨响,脚下陡地一空,一条小船竟尔叫他给跺得直立起来——船尾划个大弧、翘触天庐,独船首方寸之处浸入河面一尺有余。再被那迎面湍涌而下的浪头将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间这一叶扁舟便翻覆汩没了。却在这个当儿,李绶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坠的踞力拖带,偏随这覆舟滚入近旁的漩涡,其势益发不得停顿,猛可冲沟底探落——真个是一息摒止、万念俱灰。他只道这一回恐怕真要死绝了,空余两双完全不通泅泳之术的手脚,在污泥浊浪之间胡乱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这样挣扎,又与寻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关键只在不能呼吸、血液无法供氧,只消片刻翻腾、肺泡枯竭,此际再也禁忍不住,便会吸水入腔,一呛一咳就送掉一条性命。可是李绶武本有一身于无意间修成的“泥丸功”,自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间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闭息之前但余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势利导,窜出云门、中府、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纳之量而言,虽不过数合,但是对于气行的藏、居、流、衍、输、布、浸、润等八部导引来说,已经是充盈饱满、酣畅完足了——唯独李绶武自己尚不知晓而已。
也正由于他的意识犹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骛踢乱打,一推手、一蹬足,都发乎一股刚猛强烈的求生意志,所谓“气随意到、力从意出”,每一动作都有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万钧剧力,源源泻出,鼓荡波涛,益添澎湃。
此时倘或有那不知情的乡人打从沟旁林中经过,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见:在这宽不及数丈的沟口之中,仿佛有蛟龙龟怪正在大雨之中兴风作浪,将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只径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状水涡,这水涡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并无瞬息歇止,然而每一冲撞,都将沟口沿儿上的土石泥沙扫拂崩坍个尺许见方。如此一来,不到一时半刻之间,九丈沟已经成了十八丈沟——原来邻河杂生的一干乔木、灌木之属更哪堪波墙摧击?先是枝叶横飞、继之根张露,再加雨水冲刷,但见一株株原本生机盎然的树丛登时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纷纷然倾入急流之中,载浮载沉、漂向无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其实随波逐流的尚不只是土石树木而已,传闻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头一共有八十四颗,也被李绶武那身泥丸功内力所排荡冲注的强大水流搅晃得翻腾上下、欹侧歪斜,彼此撞击几回,一个个儿从一艘原本是运木材的沉船之中散落。体积大些、重量足些的便坠触河床、掩埋于淤泥之内;体积小些、重量轻些的也就乘浪随流、沿河而去。传闻中可以力敌十万雄师的佛门武学从此万劫不复——其中十九颗在五十年后为渔夫网得,佛头顶门上的穴窍早已斑驳蚀毁,竟无通人能识,有当地考古专家疑其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为同时代产物,遂撰文发详,推测这一十九颗佛头可以作为佛教初传时已远及齐鲁区域的证据,其孤执浅妄如此,便不值得赘辩了。
且说李绶武灭顶河中,但凭半口气息撑持,一阵手舞足蹈下来,居然将身外数尺之间的水流排拨得涓滴不能沾附,体内则渐渐热了起来。实则这正是丹田泥丸自得法语所谓“活泼”妙用的结果。打个譬喻来形容:这泥丸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复在坝底增设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宣泄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势引回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李绶武固无意逞弄什么功法,未料却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将这泥丸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看他身骨一热,更不觉得呼吸窒闷了,本能地觑张眼帘,不觉骇然: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好似巨钵大碗的漩涡之中,手脚则全然不由自主地挥拂腾踊,推打纵跃。李绶武当即了悟:这是内气充盈、元灵周转所致,只不知随身纸封溅湿了否?偏是为这张画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发的内力顿时散了,可一条身躯却叫周围那环堵拢聚、飞速旋转的碗状水涡狠狠抛弹出去,李绶武扑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只匆匆一刻之内,满颊奇痒难熬,稍一挠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溃血,留下了个终身的瘢记。
以上的两千九百字是我第二个失败的尝试。它的问题是大量堆砌的动作描述成为一种类似惯性书写的效应,让小说钻进了李绶武无意间只手摧毁武林奇珍的枝节,如此我便根本无法交代“南昌行营”的内幕和白莲教、丐帮之间的勾斗背景——他们通通被一场暴雨和两颊麻瘢给挤压掉了。
如果说这是创作上的瓶颈,未免言过其实,因为这两起失败都是我到达“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当天午后百无聊赖之下信笔涂鸦,纯以纪实备忘为目的的书写。当时的环境——一个用污浊、肮脏、窳陋、破败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极为流畅快捷的速度在高阳那叠残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团》的两小步。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语词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撇捺钩点缘笔落下、覆盖在透印着高阳字迹的纸面上时,我都仿佛吸吮到一口清凉、甘洌又甜美的泉露,吞入一腔来自翠绿色森林叶尖吐放的新鲜空气,得着了释放。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天夜晚却是一次漫长囚禁的开始。九点三十分整,墙上挂钟顶端的两扇小木门蓦地打开,伸出一只锈掉的弹簧,弹簧照样“咕谷”地叫了一声。魏谊正竟是从通道口里面出来的,身后跟着个秃子,等那秃子顺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认出他是赵太初。万得福忽然不知打从地狱的哪一层底下冒出来一句:“到齐啦!”在抄录我的第三次失败的小说开场之前我应该说明这些,因为这一次尝试正是那天晚上九点半以后发生的事。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在感觉这所医院像一条通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长宽各约五公尺的房间,临街的落地长窗已经有一百年没透进光线来的模样。朝外望去,勉强能穿过拼凑着不同图案的毛玻璃望见铁栅栏的轮廓,且很难分辨室外究竟是昼是夜。室内左右两扇墙亦皆无窗,但是由于张挂着几十年份的月历、日历的缘故,极易使人产生一种窗格的错觉。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幅古画——它曾经挂在我年幼时所居住过的眷村泥壁上,权充补缝的挡板。画的右边是一座洋式壁钟,钟摆给关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里,隔着一层只剩下半截的玻璃让人看见它还在左右摇晃。它几乎是房间里唯一能动的东西。画的左边则是一座没有门扇的三面木框,框后就是我所谓的通道了。不过,在无人出入之际,这通道口看来和一块黑布幔没什么两样。
此刻通道口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出来而恢复它阴暗的面目。众人围着张破圆桌坐定了——背对着那幅画的上首是不时敲打着一双银筷子的魏谊正;他们有时称他“三爷”,有时称他“魏三爷”,偶尔有人称“慧叔”,他也答应。坐在他右侧的是李绶武,一个留着长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的麻子。李绶武的右边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没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还次一级,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脚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长,几乎遮住我右边的孙孝胥——其实遮住了也好。因为孙孝胥满头满脸(恐怕身体四肢亦然)都涂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状泛着油光的药物——据说若不如此,不出几个时辰就有瘫溃皮烂之虞,再耽延三两日,一身肌肤便要作脓血化了。孙孝胥的右边是黄须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鹊”的汪勋如。汪勋如正在同他右边的赵太初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可看得出是那种彼此都未必十分认真却作势万分严峻的争执。和魏谊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脸的钱静农。钱静农就像九年前考我硕士资格口试的时候一样,不时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与人交谈甚欢的一种疯像。他的右后方是银发包头的万得福。看那躬背探颈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