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据闻当时船行已近基隆,李绶武正凭栏读着一本书,却久久不曾翻页,身后忽尔有人说了话:“老弟倒真是字斟句酌啊,呼呼呼!”
李绶武一回头,见是和自己在青岛同桌复同船前来的大个子,只方才唱名发签证时始知其姓字,叫魏谊正;仓促间尚不知如何应答,却见魏谊正撮唇怪笑的一张脸也倏然凝冻起来——他是在睇见李绶武掌上所托的那本书中的文字之际愣住的。
“阁下手上这本书的主人曾经许过我一个‘天下之大,到处可以相逢’的后会,”魏谊正惨然道,“敢问阁下:这个叫欧阳秋的如今身在何处?书又如何到了阁下的手上?”
李绶武闻言似乎也大吃一惊,垂脸怔怔望着手中书本,思前想后片刻,复打量了魏谊正半晌,才道:“设若您是‘讲功坛’出身的弟子,却不该如此问话;设若您是冲着这本《无量寿功》而来的练家,大可以趁我方才失魂落魄之际出手相夺。想这普天之下,能认得这书、认得欧阳秋其人,而又能洒然如此的,恐怕只有魏三爷一个人了。”
“不敢,在下正是魏三。”魏谊正舞拶着手上的银筷子,漫不经心地往身后不远处正吵嚷着的几个军官一指,道,“听他们唱名,阁下是李先生;咱们其实是五月二十号那天一同自青岛登船而来的——”正说着,魏谊正猛然发现到李绶武正缓缓地、悄悄地朝后移步,同时瞟目斜眉地似乎在示意他往船首方向走动。果然在走出十多丈远开外,李绶武才低声问道:
“恕我冒昧直言,三爷既然也是从欧阳昆仑手上得到的通行凭证,敢问三爷上船之后,是不是给单独拘在一间舱房之中,受了几回盘问,直到端阳佳节之夜,才又无缘无故给放了?”
“不错,那天兵士送来两个粢米饭团,冒充粽子,粗粝得很,简直难以下咽,我回头就给扔了。”
“他们盘问了些什么,可否请三爷见告?”
“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问一个身家来历、亲故乡里。再者便是如何混上舰来?从哪里攀得一张通行凭证?此后意欲何为?诸如此类,简直不胜其扰。怎么?李先生也给拘问了几日么?”
李绶武且不置可否,却益发压低了声,道:“依我看,自凡是跟着欧阳昆仑上船的都逃不过这一劫。且看那厢高谈阔论的四位,还有个瘸腿妇道和一个孩子,他们是老漕帮万砚方的家门亲眷,兴许没吃什么苦头,可是恐怕也一样给囚了些日子。至于三爷你方才调笑了半天的那位年少妇人——”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魏谊正忙不迭地摇手道,“是我看她孤身一人,面容愁苦,两眼含着老泪,才上前说几句笑话解颐。李先生说‘调笑’,未免诬枉魏三了。”
“她是欧阳昆仑的妻房,眼下身怀六甲,万里漂泊,又好些天没见着丈夫了,试问:单凭三爷几句说笑,如何使之解颐?”
魏谊正闻听此言,一时惊心,连手上的银筷子都几乎捏不稳了,急道:“她、她是——唉!我却不知道呢!昆仑行事竟如此诡谲,居然连我也不说。”一面说着、一面扭身就要往回走,可袖口早叫李绶武给掣住,但听李绶武蓦地迸出两句话来:
“你这么一咋呼喧嚷,莫要害了他们孤儿寡母呢!”
魏谊正不觉心头一懔,暗自思忖起来:若称那怀有身孕的妇道是欧阳昆仑的妻室,又说什么“孤儿寡母”,则欧阳昆仑想必已经身遭凶险——难道竟是这几天之间、发生在这条船上的事?念头还没转透彻,耳边又听李绶武嘱咐道:
“那厢万老爷子几个兄弟伙儿都在,他们究竟是敌是友,于今也着实难以分清辨明。若非三爷与欧阳秋有旧,坦白说,我也不敢贸然跟三爷说长道短。不过,欧阳昆仑应该是遭逢不测了。下手的人是谁,我不曾亲眼窥见,不敢妄言;也正因如此,你我更须小心应付,以免蹈入奸人机栝才是。”说到这里,手里的一本《无量寿功》竟递了过来,李绶武的一张麻子脸也越发地哀凄惨悄了:“没想到此书竟是这般物归原主的。”
不意魏谊正捧起这书,在掌心上掂了掂,像是忽然涌起了抵挡不住的什么感慨,倒先滚落两滴泪水,哽咽道:“我同欧阳家父子两代论交,虽各只一二面之缘,原本也称不上什么隆情厚谊,只此番承昆仑相邀,实指望到海角天涯游历些时日,品尝品尝南海之滨的脑鲎足、蟹子虾姑,孰料还碰上这般凶险蹊跷。”
“李某平日闲读杂书,颇知三爷当年慨然将祖传神功赠与欧阳秋的一段佳话,却不知三爷同欧阳昆仑也有往来?”
这一段李、魏二人“倚舷把晤”的故事才说到一半,王新公忽然面色凝重地摇起头来,边摇头边说道:“不对、不对。弃子不同你高阳讲必定有什么顾虑。他不同你讲,我也不同你讲。讲到不该讲的事情上,凶险蹊跷说不定就找上门来了。”
王新公的脾气饶是如此,任何人也莫奈之何。于我而言,当时的确如骨鲠在喉,颇有几分窒闷。不过,日久天长,却也淡忘了。直到一九八七年一月五日,王新公谢世,不巧我人在香港,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得。洎返后,又为了二月中要赴东瀛一游而赶写一批连载存稿,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二月十五日清晨,临上飞机之前数刻,才偷闲至王新公灵前叩了三个头。辞出之际,未料却撞见了魏三爷。我看他虽然颀长高大、不减往昔,然而面容清癯、神情萧索,仿佛瘦了几许,便打趣道:“三爷竟然也有‘衣带渐宽’之一日呢。”
“吟乔树之微风,饮高秋之坠露,人焉不瘦哉?人焉不瘦哉?”魏三爷微哂着开了两句玩笑,即正色道,“高阳,这些日子上哪儿去了?听说你又要出国。”
我草草应诺,私心窃忖:他那两句“吟乔树之微风/饮高秋之坠露”分明是骆宾王《在狱咏蝉》诗序里的用语,当下不免一怵:如果他的话并非玩笑,则其意岂非正是在告诉我:“刚吃了一阵牢饭出来,能不瘦吗?”
“我知你事忙,”魏三爷一面说着,一面俯身替我拎起两只行李箱,快步朝马路边趋走,并道,“然而兹事体大,不能不叫你明白一个首尾——咱们路上谈。”
只见他健步如飞,走得十分轻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八旬老翁。在仁爱路的红砖道旁,他似乎是刻意稍事观察,一直守候到第四辆计程车经过,才招手拦住,径自吩咐司机:“到桃园机场,出境。”
上车坐定,我忍不住问他:“三爷怎知我要出国?”
魏三爷笑了,沉吟道:“月前报载新衡先生在荣总去世,我就想,不知道高阳会不会前来吊唁?遂请一位能通天人之术的牢友拿你的姓字给算了一算,他说你老弟人在天涯,未必赶得回。偏偏狱中有本过期的文学杂志,正在召募读者组团东游日本,拿你老弟当招牌,号曰‘随团作家’,订在今日起程。我那位牢友又给算了一算,说今天是正日子,你我当须一会。”
“三爷方才说兹事体大,究竟是什么事呢?”
“有这么一个朋友,想托人带那么一点儿东西——这是简单其说,我素知高阳老弟心细如发,必不以此说为惬心贵当,是以非面告详情不可。”
初听此言,我直觉以为:莫不是桩走私贩毒之类的勾当?登时应道:“带的若是寻常物事,何以非高阳不可?若非寻常物事,我岂能应命?”
“老弟别误会了——只不过是一本书,明治年间刊印的《肉笔浮世绘》,绝非不法犯禁之物。”魏三爷说得坦荡,眼神却不时留意着前座的司机。但见他顺手摇下车窗,让街头嘈杂零乱的车声、喇叭声略为掩护,才复附耳相告:“为什么请托于你,也不是没有缘故的。这就得往细处讲了——
“其一么,乃是因为你老弟读过几本书。我从你写的《金色昙花》、《粉墨春秋》和《清帮》这些个小说、丛谈里看得出来:你老弟显然对近百年来中国政局官场里的曲折隙积十分留心,谅必也参考过不少稗说野史;这些玩意儿非但不比官修正史为失真,反而填补了许多兰台大令所不能言、不敢言甚至不知其可以为言的材料。我说的这几本书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和《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怎么样?魏三说得可对乎?”
我惊心之余,自然无须否认,遂接了句双关之语:“三爷非但腹笥极宽,眼力更是绝细的。”
魏三爷闻言大笑数声,拍了拍肚子,突然敛容道:“那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那本《天地会之医术、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