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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并不着恼,将那些书拣起,拂去微尘,也笑道:“可是每个皇后都要拿它们来装点——”
素盈的双目莹莹,直视着她:“崔先生原来如果这样教我的姐妹们……不知她们如今是什么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气也沉重起来:“我曾经问过小姐,此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用现在的方法教导我的学生——过去我按照明后、贤后的标准教导她们,如今我只想让我的学生活下去。”她看着素盈,眼中露出少见的关爱,“自古以来,帝后最难。不知多少天潢贵胄惨遭摧折,后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后悔。”
素盈摸着那些书,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个打算,就是教导素氏的女儿。”崔先生笑道,“……至死为止。”她们一向如此:宁可依附于素氏,孤老终身,也不愿依附于男人。
素盈温柔地望着她,坚定地说:“崔先生不必为以后费心打算了——我已经决定:带你入宫。”
崔先生有点意外,但很快微笑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觉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将自己的老师带入宫中。”拿素盈与废后比较时,她特意称废后为皇后,避开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还是轻轻蹙了一下眉。
“要成为皇后的人,不该把自己的老师留给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气复杂,似乎有一点点赞赏,不等素盈说什么,她躬身一拜,恭谨地说:“多谢小姐。”
素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一拜她受之无愧。这些年来,崔落花已经太了解素盈,若不带她进宫,素盈不能确定素老爷会对她做什么。
离开咏花堂,素盈踏着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费力描摹地上的花砖,并不是因为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只是觉得将要离开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怅。
走着走着,她踩到一个人模糊的影子,停下来,循着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轩昂,可五官从小就与素府的老爷姨娘、兄弟姐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瞒不住血缘的差异。尽管如此,素盈却不只一次觉得,他的脸,他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这错觉太危险,她从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颔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静,慢慢地说:“明日起,你不必这样叫我了。”
许多人攀附东平郡王府时,他却选了八月初七认祖归宗。从明日起,世上就没有素震,只有虎贲郎将谢震。
素盈“嗯”一声,不再说话。两人在狭窄的小径上默默地面对面站着,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远处传来一声更鼓,素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举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素震猛地抓住她从他身畔掠过的手,仍是面向着前方,呼吸却难以平静。
素盈感觉到手上传来他的体温和热量,忽然悲从中来——她并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为太明白,连“一时糊涂”也没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摇头。
发簪上悬着的琉璃珠轻轻撞击出清冽的声音,像是随时会碎。
“放开吧……”她说。
他放开她的手,却抱紧她整个人。
“在这时候放开,这一生就再也不能拥你入怀……”他说。
素盈被他的莽撞惊呆,不知他何时已用情至此。她想推开他,却不及他力气大。“我们几年来只见过十七次面——”还数今年最多。从前他在边城,几乎不回来。
他望着她,用柔缓的声音说:“你给我写过三十五封信,一共十万零四百一十六个字……我从每个字里都能看见你。在读完你写的第十九封信时,我已知道: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我。无论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脸,口气透出寒意:“请你自重!”
她的冰冷让他眼中的炽热慢慢降温。素盈在他怅然若失时摆脱他,退开一步,只给他一个背影。
小径上响起脚步声——崔先生正走过来,抱着素盈没有带走的书。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静地对素盈说:“小姐,虽然很多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错的——她们没有改的机会。”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口齿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种预感:为这一个“明白”,大概,她这一生也会如崔先生曾说的那样,遇不到一个山伯……有些人,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她静静深吸口气,侧身从素震身边走过。他没有牵她的手,轻声说:“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个早晨,你去东宫之前。”
他的声音那样无奈,让人不忍拒绝。素盈转过脸看了他一眼,紧闭的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她黯然垂下头,默默地继续走她的路,终究没有叫出来。
谢震第二天就离开了素府。四夫人毕竟养他一场,落了几滴眼泪。其他人对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况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没有为此事分心。
素老爷特意观察素盈的脸色,发现她也没表现出特别,于是稍稍安心,对她说:“年少时,懵懂无知是难免的,过些日子就会变淡。以后你自己也会觉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闹。”
见素盈无动于衷,素老爷又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松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长远。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显贵齐集东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馔和丰厚的聘礼,后族遍饮皇家御酒之后,命妇请素盈登车。
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中,不知为什么,素盈一直有种疏离的感觉,仿佛这不是她的婚礼,仿佛这场典礼没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学来的礼仪,走了一步之后想着下一步,除此之外更无其他念头,悲伤喜悦都不知去了哪里。周围的欢歌如海,她却只是一座漂流的孤岛,沉默地倘佯,变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爷与素夫人轮番走上东西阶,无比恭敬地说“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素盈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完成了在家的所有仪式——他们只剩下担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欢心。
帷幕一垂,鼓乐再起,脾气温和的骆驼驾着车稳稳地向皇宫进发。
素盈的嘴角挂上一个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飘忽,觉得这空壳般的身体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动也动弹不得。
“傀儡……”一个声音轻轻地嘲讽她:“你以为,顺从他们的心意,就能皆大欢喜?傀儡也会有感觉?”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女人没有在香氤缭绕的日子出现,仍不忘用声音来干扰。
女人的声音消失无踪,素盈却难以平静。
皇宫之中还有另一场更加隆重的仪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该怎么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错了什么,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过是众人嬉笑一番,日后当作笑谈。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娇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礼是这国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传世,稍有差池都会被当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时慌了神,极力去想,却总有一些遗漏。
将至宫门,宰相传敕赐酒,素盈在车中饮了,心中万般念头都很神奇地被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远的地方下车,踏着黄绢从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银鞍,她一见就知道是哥哥素飒的。仪式里用上他的马鞍,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
素盈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从鞍上跨过的瞬间才真切地感到,她从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黄昏初降时,盛典进入尾声。素盈在尚宫的引领下步入御殿。尚食进酒,尚寝设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动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听身边众人跪拜时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来到了她面前。他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带她入席——只有他们两人的宴席,与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静得可以听到殿外一片落叶扑上窗棂,某枝角落里的红烛爆开灯花。他们郑重接过尚食奉上的五谷,又接过酒祭奠神明,让这顿晚膳看起来更像一个祈祷婚姻能保证天下五谷丰登的神圣仪式。无论他们是否喜欢盘中所盛,都象征性地吃了三口,饮过酒,漱了口。
尚仪跪奏“礼毕”,素盈的脑中骤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一位尚宫引皇帝去东房宽衣释冕,另一位尚宫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着无法动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