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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御史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要答复时,忽然背后有人说:“这些话……刘叔温可教你怎么答过吗?”
声音并不陌生,一听就是方应物的,声音也并不大,差不多只有周围几个人听得清楚。
郭不怒下意识地想要置之不理,但却强烈地感觉到其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元素。
就在他愣了一下的空当里,却听到方应物抬高了声调:“吾尝闻内阁刘叔温乃是正直之人,天子也要尊称一声东刘先生!而郭御史是他青眼有加的门生,向来师生一体的,今天要聆听郭御史的高见了!”
本来聚集在左顺门外的朝臣里,很多人并不清楚郭不怒的背景源源。毕竟谁也不可能将所有大臣都了如指掌,郭不怒先前又并非是方应物这般名声响亮。
但是听到方应物当众议论,便都心知肚明了,原来这郭不怒乃是刘珝的人马。而刘珝与刘棉花、方应物的嫌隙满朝皆知,难怪郭不怒要跳出来挡刘棉花的路。
仿佛有一桶雪水倾倒了下来,将郭不怒从头浇到尾!他突然明白了,方应物绝对故意在这时候说话,将他与老师刘珝绑定!
是的!今天一二百人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国本叩阙声讨梁芳、扶持东宫,但这是自己老师刘珝的政治立场么?
作为心腹,郭不怒知道老师刘珝最近与万安首辅的关系很暧昧,大有化敌为友的趋势。而万安的立场不言而喻,作为倚靠宫中万贵妃的死党,万首辅还能有什么选择?
所以郭不怒能够判断,与万首辅关系暧昧的老师刘珝,也非常有可能倾向于万首辅这边!那么他在这里冲在最前方,大肆批判梁芳并力挺东宫,岂不有可能与老师刘珝的立场冲突了?
自己没有自成一派的能力,今后还指望老师提挈,若是今天自己成了逆徒,被认定了背叛,那今后自己还有什么依靠?
可是现在自己还能退下么?后面一群人虎视眈眈,自己如果不肯批判梁芳,态度稍有软化,只怕立刻就要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政治立场不同,那么可以不出头,大家也可以理解;但上蹿下跳地强自出头,最后却又出尔反尔,这种政治品格简直令人不齿,甚至还是人品卑劣的问题。一个人品卑劣的御史,还能有何前途可言?
在覃昌的审视下,郭不怒忽然大汗淋漓、哑口无声,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不说话,但有人继续说话。方应物冷笑道:“我说过,你那个位置不好站,而我就在这里看你勇往直前,但愿你不要退缩!”
不知怎的,郭不怒突然想起刚才方应物骂他“坐井观天”,现在终于明白其中意思了。
老师刘珝就是自己的天空,而自己逞一时之快,只看到了眼前的风光,但却没有看到整个天空的格局。
自己现在根本没有正确的选择,两条道路只有死得快慢差别!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方应物不会再给机会了,便开口嘲讽道:“原本还以为你是个高明的人,我不愿争风便有心相让,但不料你却是妄图投机取巧、欺世盗名之辈!
你明知道自己没有驾驭形势能力,还敢出来搅乱视听、乱抢风头,真不知你意欲何为?难道你的本意,是为了协助梁芳扰乱我等举事吗!”
有心相让……郭不怒茫然地转过身,不再有方才那种精明机敏的模样。
难道从一开始,方应物就是故意的?先是一步一步引诱自己激情爆发,把自己架到火上烤,然后又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绝境?可笑一开始自己忍受不住香甜诱饵的勾引,最终做了场美妙的黄粱一梦。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外人只看到狂刷声望的好处,也觉得效仿起来很容易,但又有几个深思过其中的门道,拿捏得住其中分寸?
可此刻想明白了又能怎样……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郭不怒不知该何去何从。他是奉了老师命令来潜藏捣乱的,但自己没有控制住趁机上位的野心,眼下失控了又能怎么办?
今天敢来冒险叩阙进谏的都是性格比较刚烈敢说的人,登时人群中喧哗起来,有人破口大骂道:“好个混入吾辈之列的乱臣贼子,也敢窃据其上扰乱视听,还不滚下来!”
项成贤一马当先,冲上台阶劈手揪住了郭不怒的衣领,就这么硬生生地将宛如行尸走肉的郭不怒拖了下来。在下了台阶后,没人多看郭不怒一眼,这个人已经死了。
方应物淡定的对刘棉花点点头:“次辅老大人请继续。”
刘棉花感到深深的蛋疼,怎么自己堂堂一个次辅仿佛成了提线木偶,刷声望果然是只独属于方应物的领域么?
先前刘棉花也觉得刷声望是个很简单的活计,并不觉得有多么难,看方应物屡屡突破天际难免眼红一番。但从今天自身遭遇和郭不怒这个例子中,刘棉花深深地体会到,这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此时刘棉花只能彻底心服口服了,作为纵横一个官场三四十年而始终不倒的老臣,可谓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自然认识远比一般人深刻。
先前本朝出过翰林四谏、王恕、以及二弘,都是凭借正直敢言有名望的人,但零零散散不成体系。一直到了方应物身上才算臻于大成,真正开创了新的流派并重新定义了做官方式。
郭不怒可能不是第一个想要效仿的,但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大明朝从此只怕要多出一种“声望流”的官场路线了。
刘棉花敢断言,如果千百年后还有人研究史书,只怕要奉方应物为大明朝“刷声望”的开山鼻祖。
自己这女婿真是一个天才,他怎么就能发现了其中机窍?若自己早得到了这种理论指导,何至于成为“棉花”?
第六百三十八章 以毒攻毒
代表天子出来问话的覃昌太监立在月台上,看着文官在自己面前“内讧”起来,但一言不发,只管冷眼旁观。
一直到御史郭不怒被轰下去,以及方应物隐身于人群里,最终凸显出来的人还是次辅刘吉。
人群里或许还有心思类似于郭不怒的“投机者”,在这可能会录入青史的场合,咬咬牙出一次风头说不定受益终身,实在是莫大的诱惑。但见了郭不怒的下场,其余人也就息了抢主角戏份的心。
老老实实跟着当配角也算是露脸了,何苦贪心不足落到郭不怒那个下场?一眨眼间便身败名裂,不是谁都承担得起。
方应物本人也没想到,驱逐郭不怒竟会起了杀鸡骇猴的作用。
闲话不提,却说方才覃昌已经替天子问下话来,总该要答的,此刻刘棉花当仁不让的对覃昌道:“梁芳本为天家家奴宫中奴婢,如何处置外臣不便置喙,全凭圣裁。但东宫却非家事,更乃国事社稷事,臣等不能坐视不理。”
覃昌闻言又道:“梁芳即是梁芳,与东宫何干?尔等休要随意攀扯。”
这意思就是,说梁芳就说梁芳罢了,不要胡乱将东宫扯进来。天子也知道换太子的念头理亏,不愿在这方面纠缠,所以只打算将梁芳执掌东厂之事孤立起来谈,不想和东宫之事搅和在一起。
刘棉花对此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地答复道:“臣等尝闻梁芳与东宫为恶,也曾使人引诱太子歧途,此与加害有何两样?但至今未闻梁芳有何处分!
故而谈及梁芳时,岂能不谈东宫事?东厂乃内监衙门至关要害职务,臣等皆以为这等对东宫包藏祸心之人,不可提督东厂,但凡有识之士,万万不敢苟从!”
覃昌是代天子出来问话的,不能做任何答话,此时问完了就要回去奏报情况。然而却见刘棉花从袖中掏出奏本,举起来道:“臣具本进奏请御览!”
于是覃太监便收了奏本,又返回文华殿了。又没过多久,覃昌太监再次出现在左顺门里,对群臣道:“传圣谕,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多言!”
话音未落,却见刘棉花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对着文华殿方向,声嘶力竭道:“臣等叩请陛下三思!梁芳不可执东厂,东宫不可更替,国本不可偏废!”
刘棉花起了头,后面便哗啦啦伏倒一片,一百余朝臣叩首在左顺门外,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高声叫道:“臣等伏请陛下三思!”
覃昌面露难色,叹几口气,返回文华殿去。
却说成化天子久在内宫不至外朝,每每履行了早朝形式就缩回内宫不见外人。十年也没接见过几次朝臣,算上见方应物也只有三次。
但今天天子却一反常态,下了早朝后没有返回内宫,摆驾来到文华殿,号称是要视察东宫学业。
若放在过去,百官免不了要欣喜鼓舞一番,以为圣天子终于醒悟过来,要有心振作了。
但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候,出现这等异常事情,反而不见得是好事。很多朝臣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