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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方清之打破了诡异的氛围,再次问道:“天子为何叫你去文华殿伴随太子用膳?”
“儿子我怎么知道……”方应物嘀咕道,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方才情况。
当时天子表示已经到了午间,自己借机请求退下,但天子却又道:“既然你声称没有接触过东宫,故而无从判断,那朕给你机会。
此时太子应当正在文华殿用膳,朕便赐你也去文华殿用膳,顺便伴随太子。等用过膳,再来见朕。”
方应物顿时有吐血三升的冲动,这天子难道今天死活也要从他嘴里掏出点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铁口直断居然值这么多钱。
不愿归不愿,但又不敢抗旨,方应物只得无可奈何地接下旨意。此后便在小内监的带领下,从西华门入宫,向左顺门方向而去,并在左顺门遇到了父亲和其他讲官前辈。
方清之不大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方应物突然灵机一动,开口道:“儿子我不通礼仪,需要有人在旁边指引,免得在太子面前失了礼。
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不如父亲大人陪同儿子走一遭罢?想必天子和太子都不会计较。”
方清之倒是想跟着去,他实在是不放心特别能折腾事情的儿子。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去,就在讲官里面出挑了,不符合中庸之道。不过又掂量片刻后,方清之果断地答道:“可以。”
随后方清之便带着儿子穿过左顺门,向文华殿行去。其余讲官目送父子离开的背影,神态各异,各有所思。
谢迁叹口气,对着其他人拱拱手道:“在下稍有不适,先行回去了。”
在路上,方清之忍不住低声问道:“天子到底要你作甚?”方应物老实答道:“臧否东宫……”
方清之吓了一大跳,这话题也是小小一个年轻官员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么?他忍不住斥责道:“你能不能消停些,总是惹来麻烦事情!”
方应物仰天长叹:“闭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儿子我也万般无奈!”
第五百九十三章 后殿所见(上)
方应物回头望了几眼左顺门,又向父亲问道:“不就是陪伴东宫用膳么?为何诸位前辈的神色如此奇怪?”
方清之对自家儿子自然没什么忌讳,将方才的议论照实说了。方应物轻笑几声道:“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方清之一时没明白,但方应物却不再回答了。
太子殿下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上课时候被一群讲官围着盯着,稍有失礼不当(比如坐得累了后左腿搭上右腿),就要被絮絮叨叨地进谏纠正,但别无他法也只能忍着了。
但下了课后,谁还想再找这个罪受?太子殿下再把讲官招来一起用膳,看似是赐给老师们恩典了,但受罪的还是他自己。即便换一个人,肯定也不愿和讲官们一天到晚面对面。
再往深里想,太子眼下还住在周太后所居的仁寿宫,由周太后亲自抚养。所以太子殿下在白天被讲官看着,到了晚上被太后看着,也就午间休憩这点自由时间了,还能不想自主一点?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和父亲一边闲谈,一边跟随在引路太监后面,向着距离左顺门不远的文华殿行去。
在文华殿外面,有当值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是不会放进去的。引路的太监上前交涉几句,侍卫便放行了。
然而方应物却停住脚步,对引路太监道:“劳烦两位公公领路到此,如今有家父同行,下面便由家父将在下引入即可。两位公公还是趁早用膳去,在下这里不需两位公公辛苦了。”
两位引路太监对视一眼,答道:“既然方大人体贴我等,那就领受了。”
他们带着方应物进去见太子,少不得繁文缛节,能省事当然最好。何况有东宫讲官方清之引见,确实也不用他们费力气了。
当然,如果他们领的是天子手诏,那自然不能轻率,肯定要亲自送到太子手里。可这回是天子口谕方应物,他们两个太监只是带路的,用不着那么严格,将方应物送到这里也说得过去。
目送两位太监离去,方清之奇怪地对儿子问道:“你又有什么怪心思?无缘无故的为何让他们走?”
方应物摇摇头没有回答,只道:“请父亲大人引路罢!”
方应物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让这两个引路太监走人,也是一种对天子心意的试探。如果天子有什么特殊心思,肯定对这两个太监有交代,那么他们断然不会走人的。
既然他们能毫无芥蒂干脆利落地走掉,说明没有从天子那里领受到密旨,更可以表示天子没有其他特别安排,方应物便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不是方应物想得多,在宫里头每时每刻都要存着心眼。
休憩时间,太子朱祐樘自然不会在前面正殿,方清之便带着方应物向后殿而去。
方应物边走边犯了嘀咕,外面一圈有侍卫还好,这里面怎么连个守路的内监都没有?防范如此松懈,难怪一百多年后的大明宫廷会闹出梃(tǐng,棍棒)击案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件……
方应物正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喧哗声音,然后看到前面父亲突然停了下来。方应物莫名其妙,好奇地绕过父亲,向前方看去。
这一看,方应物也傻了眼。却见后殿飞檐下面围聚着十来个人,大都是内监服色,唯有当中一位十五六岁少年穿着龙纹便服,想来就是东宫太子殿下朱祐樘了。
失了上下尊卑倒还没什么,君上和近侍稍稍逾礼亲近一些实属常见,没法计较那么多。但关键是太子和这伙内监中间摆着小小的案几,案几上则倒扣着一具骰盅!
有个与天子岁数差不多的小内监熟练地摇晃着骰盅,然后霎时停住了手。再打开后,周围又是一片哗然声音,连带太子殿下也拍掌大笑,很不体面的前仰后合。大概是玩得太兴起,他们居然没注意到方家父子的到来。
一时间,方应物恍惚间还以为来到街巷深处,偶然看到游手好闲之人聚众赌博……
醒过神来,方应物忍不住吐槽几句,这位未来天子朱祐樘在史书上据说是有数的明君,没想到少年时候还有这种场面……果然是朱见深亲生的。
而且方应物也总算明白了,难怪守路的内监不见踪影,估计也是忍不住跑到里面来陪着太子殿下取乐了。反正在外圈还有侍卫把守,有什么情况应该都会通报的。
方应物更明白了,难怪太子午间从不留下讲官陪同用膳……这殿下天天中午在后殿和身边近侍们耍宝赌博,脑子进水了才会把讲官留下来!
看样子只怕连外面一圈侍卫都不知道后殿里的状况,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家父子这不速之客啊……方应物感到有些拿捏不定。要是不知情还好,可是今天偏偏就撞上了,真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个意外情况!
想至此处,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父亲,却见父亲大人脸色铁青,下巴的短须也微微地颤动着,显然已经是怒不可遏。
作为有近乎于老师名分的东宫讲官,最大的职责就是辅佐太子,看到被天下人寄以厚望的太子如此堕落,方清之怎能不愤怒?
方应物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拉父亲,但却没有拉住。方清之几个大步,走到人群前方,步伐之快几乎让方应物跟不上。
这时候,方家父子终于被发现了。看到须发皆张的方清之,内监们登时鸦雀无声,小太子也愣住了。
方清之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祐樘,高声责问道:“太子!休憩时间不知自省,却大失体统与近侍狎溺并耽于博戏,岂是储君所为?”
面对突然出现的方家父子,又听到方清之情急之下的疾言厉色问责,太子朱祐樘忍不住神色慌张,手足失措。
方应物在父亲身后痛苦地捂住了脸,父亲大人这是骂错了人啊!君上怎么会犯错,都是身边人的错啊!
要骂就应该破口大骂周围这些内监近侍勾引太子学坏,骂到狗血淋头都没关系,可是根本没必要对着太子去喷啊!
还好据史书记载,未来天子朱祐樘算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如果换成嘉靖皇帝这种,挨了斥责还不得记仇一辈子?
另外在方应物眼里,少年人管不住自己很正常,就算有点小过失也没那么严重。这样劈头盖脸的斥责下去,不怕引起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么?
天子尚未反应过来,但旁边却有个年纪稍大的中年内监跳了出来,指着方清之破口大骂:“你个老穷酸放什么狗屁,谁把你放进来的?
别说你当着讲官,眼下正是午间休憩时间,你也能管得到么!难不成晚上太子爷回宫睡觉,你也要看着去?”
然后又有另一个内监站了出来,大喝道:“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滚出去!”